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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 镰仓漫步

2015-07-31 桃桃淘电影

翻译:joria 校对:koyo


吉田秋生的漫画《海街日记》讲述的是四个对抛弃家庭的父母感怀想念的姐妹花的故事。是枝裕和导演通过捕捉四季流转之下光影的变化,描绘出她们在海边街区努力生活的模样,谱写出一段纯净的动人篇章。故事开始于四姐妹生活的镰仓丘陵中一座古木建造的二层小楼,庭院中有一株祖母留下的重要的梅树。

摄影:大森克己 文章:新井敏记

父母是在我七岁那年离的婚

据祖母说是因为父亲的债务和婚外情

两年后母亲再婚,她索性离开了这个家

自那以后,我和姐姐、妹妹在祖母的家中生活,再也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

现在祖母也已经过世了

这古老的宅子里只剩下我们三姐妹

——摘自吉田秋生《海街日记》

夏日早晨的阳光亮得耀眼,在男人房间里过了一夜的佳乃正躺在床上睡觉,这时手机响了。大姐打电话来告知了父亲的死讯。回家路上,佳乃对父亲的死唤不起一丝悲伤的情绪。与刚刚进入故事的观众一样,佳乃心中对父亲的印象一片空白。

通过靠近他人来寻找自己活着的证明。与原作不同,是枝导演在电影中悄悄地赋予了主人公四姐妹一个新的主题,那就是她们在悲伤中怀抱的那份无意识的对于生存的渴望。大姐幸、二姐佳乃、三妹千佳和小妹铃,她们在电影这个虚拟的时空里各怀心事、思考如何生存,而是枝导演从她们的悲伤中努力挖掘人们在生存中的积极一面。四姐妹之间的氛围和谐融洽。但若放到现实中来,温柔的一群人共同生活的家庭也如玻璃一般脆弱易碎。

“四姐妹是被抛弃的一群孩子”,是枝如是说,“《海街日记》是关于弃子的故事”。

姑祖母的存在就反映了是枝导演的这个视角。

“那女孩的母亲就是破坏了你们家庭的人呀。”

姑祖母说给三姐妹的这番话道出了单纯小妹铃鲜被提及的身世。也正是因为这句带刺的话,她们在成为真正家人之前不断犹豫徘徊,它成了小妹铃生活中的阴影。在铃出现之前,大家都忘却了父母的存在,镰仓的家保持着某种平衡。而自父亲的突然离世以来,三姐妹通过新来的小妹铃,开始首度直面并努力接受这对无法原谅的父母。而小妹铃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是对姐姐们的伤害,而如今又和她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内心背负起了沉重的十字架。在这小小的裂痕中,有着人们不能忘却、需要面对的珍贵的东西。是枝导演就此记录下家中四姐妹的成长故事以及她们成为真正一家人的历程点滴。

四姐妹的崭新生活中,她们各自将如何认定自己的生存之道?关于这点,是枝导演准备的是大姐幸和小妹铃两条对立的线。


3月16日,我们拜托等待电影完工的是枝裕和导演前往“海街”的所在地镰仓。我们首先来到了春意盎然的由比滨海岸,这日恰逢阴云蔽日,扑面凉风中偶尔能感受到春寒料峭的滋味。海岸边还有被强劲的波浪卷上来的裙带菜。

《海街日记》到底是如何拍摄的呢?由比滨海岸上便有凝聚了这四季变迁、一整年故事的提示。

“寻找外景地的时候便发现,这由比滨海边有一线被浪花打上岸的樱花花瓣,美极了。”

是枝导演如此说道。樱花如此梦幻无常,电影的拍摄就这样从春天启动了。

过去的知名导演们为何如此垂青镰仓,要以这里为舞台拍摄作品呢?如果要把女演员们拍得美丽动人,镰仓是否就为必选之地呢?论起镰仓的魅力迷人之处,这里有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和原节子。那么,是枝裕和心中描绘的这种美是否在四姐妹身上得以实现呢?这也是电影的另一个看点。

坐在自行车后座在樱花树下穿梭而过的小铃很美。我之前就发现她时不时地会流露出女性的妖艳。她喜悦的心情会通过四季的光影变化展现出来。是枝导演在海边望着浪花四溅,如此说道。

“拍摄时首先要用心注意的是,不能只是单纯地呈现那份美,而是要拍出对人物的肯定,那份对人物认同的美。”

可靠的大姐幸、自由奔放的二姐佳乃、我行我素的三妹千佳,这三姐妹的家里在秋天迎来了同父异母的初中生小妹铃,四人开始一同生活。故事的基调起初是明朗而愉快的。

“姐妹四人谁也没有觉得自己是被害者。只有小铃会对其他三人心怀歉疚。自己的母亲当年给她们带来了不幸,这样的自责情绪始终缠绕着她。自己身上流着母亲的血。然而,这份心情也是她想要努力生活下去的动力,或许正是这份想要努力活下去的心情,展示出了她们身上美好的一面。”

那时的伤感已转为平静,千佳如此对小铃说“我对父亲一无所知,跟我讲讲吧”。对于千佳来说这是为了生存必须要听的话,是枝导演就是想要表现千佳这份缺失父亲记忆的伤感。于是,我们便会了解到这是个围绕逝去的人展开的故事。父亲、小铃的母亲、三姐妹的祖母们,因为没有回忆画面,所以她们的语言更有力量,只有通过这些已经不在了的人留下的痕迹,才能去了解这四姐妹。梅酒、小沙丁鱼吐司、炸竹筴鱼、腌制南蛮鸡块,这些即将消失的食物得到了继承。

佳乃认为已经逝去的父亲曾是个温柔的人,然而幸却如此反驳道,“他是个温柔但没用的人呀。”从这句话中,观众可以超越幸这个角色,更多地看到身为演员的绫濑遥。为了深入描写人物内心,是枝导演在电影中将原作里起到重要作用的单足截肢少年多田给去掉了,而致使多田受伤的风太也被设为配角。

午后的由比滨海岸人影稀疏。“其实这里的海岸附近并没有樱花树,却有许多被海浪送上岸的樱花花瓣。真是转瞬即逝的美景,不多久便粘上沙子,不见光彩了。”

虽然只过了一年,但能发觉眼前这一堆堆的裙带菜和电影中的场景真是相差甚远。电影有时便是通过这些偶然而最终成型的。


是枝裕和作品中一以贯之的主题便是探讨家人间的理想状态。特别是《海街日记》中描述了《步履不停》中也提到的,众人皆需直面的死亡,以及仍然在世的人的伤痛,也就是所谓的关于家人离世的故事。片中还多次出现四姐妹和其他出场人物在佛坛前双手合十的场景,法事和葬礼也数度登场,这样的电影并不多见。

电影讲述的是镰仓当地人的故事,为了不流于风景层面,在构思剧情时,是枝这几年经常到茅崎的小旅馆去揣摩打造剧本和企划。从东京市中心搭乘电车前往需要约一小时,那里就是空气焕然一新的湘南地区,过去曾是避暑胜地,能切实感受到当地的风俗民情。虽然离东京市中心不远,但仍保有一定的距离感,这样的氛围对于感受四姐妹共同度过的平静时光来说相当重要。

据说,在松竹大船摄影所还未消失的年代,那栋古老的日式旅馆曾被签下,作为导演和编剧的长期居所。是枝便占用了小津安二郎曾经闭关的那个房间,写下了这个剧本。

“其实再往前追溯,茅崎那里曾有结核病疗养所,但因患者数量过多,无法全部入住疗养所,这个旅馆便出租房间来收容他们。所以,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建造设计。

由于患者被隔离,他们相当于是被遗忘在了这里。不过这反而营造出静谧的环境氛围。起初我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样的状态,只是单纯觉得待在这里很舒适,当我意识到这种舒适来源于被“隔离”之后,就越来越钟意这里了。这个旅馆曾在小津导演的书中提到过,我那时便有留意。书里还对一种叫咖喱寿喜烧的食物有所提及,简单来说就是最后在寿喜烧上撒咖喱粉而已,但味道算得上B级美食(注:在日本,便宜好吃的大众菜肴被称为B级美食)。我觉得这可是难得的寿喜烧。很平民化的食物。据说,当时在房间里煮着锅,小津导演就把笠智众他们召集过来一起吃。”

这样说着,是枝导演脸上漾起了笑容,大概是因为不经意间把自己同小津导演相提并论而感到害羞了吧。凡事都有两面性。是枝具有非凡的观察力,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会在自己的电影世界中找到属于他的那所“旅馆”。那个时候,又会由谁来扮演当初的小津与笠智众呢。这就看是枝了,说不定会诞生全新的故事。

我们邀请是枝导演前往极乐寺。虽然改编自漫画的电影很多,但那些只是单纯重现漫画原作的,不会是有意思的作品。是枝导演如此说道。

“漫画在分镜时可以根据情况调整格子大小,也可以改为纵位构图,比较自由。但电影不行。即便完全按照原作来拍,拍出来的人也会失去真实感。特别是《海街日记》中还有镰仓的名胜古寺出镜,我也有顾虑,不能把它拍得像观光宣传片一样。”

还有当地居民的视角。电影中有重要的一幕是在极乐寺中举行的法事活动。极乐寺对于寺院内的取景拍摄一向都是回绝态度,据说此前从未有过先例。四姐妹与母亲、姑祖母在寺中的对话是故事后半部分的核心。在将原作改编为电影时,吉田先生当初只要求了要重视四季变迁的转换,而电影里不仅呈现出每个季节的代表性场景,还藉着极乐寺的场面完美地表现了生与死的意境。有两个长镜头捕捉到了海边街市上投射下的光影变幻。一个是小铃坐在自行车后座在樱花树下穿梭而过的场景,是枝如此赞叹说,“我无法我忘记广濑的眼神,那其中有日后终成大器的影子”。还有一个是极乐寺范围内的场景。三姐妹与亲生母亲重逢后的点点滴滴、母亲与幸的争执折射出的小铃的孤独以及法事归来家中发生的连锁反应,所有的这些将这个场景塑造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女演员们在这里并不是依靠演技,而是全身心投入到故事之中,每个人都在尽力诠释“家人离世”这个主题。每个人之间那条隐约可见的线正在就交织相连。

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围绕家庭展开的故事。四姐妹所居住的香田家就是见证这四季风景变迁和姐妹们成长轨迹的主要舞台。

“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家才能开拍”,是枝最终来到位于北镰仓的一处地势略高的住宅区内,这个想法才得以实现。这栋房屋与漫画原作几乎一模一样,两层楼,木栅栏,还有反映家人性情的四季花开的庭院。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这是是枝导演时隔三个月再次来到香田家。木栅门前,是枝或许是有少许紧张,深呼吸后按响了门铃。门前立了把扫帚。家中马上有人回应到“来了”。女主人在玄关看到是是枝导演,开心地跑来开门。

“不好意思家里正巧没收拾,请进吧”女主人公把我们迎进了家门。竹编的插花容器中供养着款冬花茎。而这个竹编花瓶就是电影中出现的那一个。

“请过来看看庭院吧。我可吓了一跳。来这边,来这边。”

女主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拉着是枝导演的手往里面的庭院走。

“看,梅花。”

她指向的那株梅树上白色的梅花尽情绽放。

“开花了呢。今天我刚跟老公说完想要让是枝导演看看这花,结果您这么快就来了,所以说我吓了一跳。”

电影中,幸将祖母传下的梅酒分给母亲,却没有给小铃,而是和她一起制作了新鲜的无酒精酸味饮料。幸在檐廊上将收获的梅子进行晾晒,这一幕也散发出了她身上的母性。梅树是为了拍摄而移植至此的,女主人说当时树叶有些蔫耷耷的,是枝对于梅花能否顺利绽开很是担心。如今看着白色的梅花绽放在枝头,是枝导演微笑了起来。

“当初收到剧组申请,说是想要在这里拍摄,但那时家里的榻榻米不是很干净,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当时看中这个房子后,是枝导演就告诉这户的主人想在这里拍电影。

“请进请进。”

是枝导演回答“我们只做简单拜访,不会多打扰”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拍摄过程中真的给你们造成了诸多不便。那时候辛苦你们了,非常感谢。”

“没这回事啦。当时由于是枝导演的缘故,还有被年轻工作人员的拼命努力所打动,不知不觉地就参与进来了。不过,拍摄期间很愉快呢。还给我们铺了新的榻榻米,感觉家里多了不少生气。”

女主人曾经还在《电影旬报》出版社工作过。于是我们向她询问是否期待是枝裕和这部以镰仓为舞台的电影。

“实际上,比起电影我更喜欢戏剧。面试旬报时就说‘想做大众演剧这一块’,当时的白井佳夫总编就对我说‘你说的这个很有意思’。我是昭和44年(1969年)进入旬报的,当时编辑部还在新桥那幢破旧的大楼里。”

我们继续追问了她对于当时的记忆。

“那时《电影旬报》奉行的还是一人一册的特集主义。每天都要在编辑部工作到很晚,感觉完全没空去看电影什么的。稿费也相当便宜,但感觉当年是为了理想而工作。想来电影拍摄也是如此。总觉得是枝剧组中的那些年轻人也是意气奋发,有着自己的梦想。我当时还去找妹妹商量要在家中拍摄的事。妹妹比我小一轮,目前住在逗子。我给她发邮件后,她还叮嘱我‘你可千万不要拒绝人家’。起初工作人员跟我说只在外面拍摄,剩下的部分靠布景解决。”

但是采用布景拍摄的话就没有生活气息了呢,我这么一说,女主人公立刻表示赞同。实际拍摄中,整个家都被利用了起来。

“虽然拍摄中有许多意外情况,但最后有惊无险,万幸都完成了。”

这么说着说着,女主人像是深感怀念似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曾陪伴电影诞生的自豪,有如雨后皎白的美丽梅花,让人动容。《海街日记》的拍摄在去年12月拍完四姐妹从二楼凝视梅树的“冬日”篇场景之后宣告杀青。电影偶尔也能创造小小的奇迹。这家人将作为《海街日记》的另一个存在继续生活下去。这栋屋子始建于“昭和八年”。在这1933年诞生、已经82岁高龄的古屋中,一家人坐在檐廊上,等待入梅后结成的青色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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