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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生活,都有被记得的权利

2018-04-16 Glaucous 无人沉默的街道


今年整个浙江会拆除城中村23万户,光杭州主城区就要拆掉4万户。


去年一年,无论是生活在杭州的人还是关注投资的人,都可以毫不费劲地意识到,杭州的房价和房租在暴涨,涌入杭州的人口也在迅速增加。


这段话我说的很像新闻体,因为我对这件事情,的确没有任何的价值判断。


拆除4万户农民房意味着什么?


这些地方会建起新的楼盘,奔向每平四万甚至七万的高贵生活,提升周边的不动产价值;房东们可以获得大笔拆迁费,一下子开上保时捷;整个城市看起来会更加现代化,符合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定位和虚荣心。


这段话我写的有点像分析,因为反正超过六位数的金钱,我都没有什么概念。


当然,不属于某个阶层的人不会了解,在这四万户城中村里,还生活着许许多多的外地人。



小时候我就住过城中村。而且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让我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是外地人这个事实。


记得中学有一次我跟同学说,我是从小在杭州长大的,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同学对我说,但你户口不在,那你就还是外地人呗。


那一刻他的话于我而言有点排挤的意味,排挤之中又好像有些羞辱。其实每一个少年,都有不为人知的敏感理由。


前段时间我妈说,小时候我们住过的城中村要拆了。


那里有一家理发店是我们老乡开的,已经开了十几年。还有一家早餐店也是老乡开的,已经开了快二十年。


大概是规定他们上个月月底全部搬走,无论是商户还是租户,给的时间是一个月左右。在那个理发店还有十天就要关门的时候,我跑去那里烫了最后一次头发。



还没上高中之前,我最喜欢家里两个亲戚,不是最有钱的,却算是最有文化的。一个在报社当记者,现在已经是教授了;一个在电视台当编导。


以前很喜欢听有文化的人讲话,可能因为虽然家里条件一般,阶层也不怎么高,但是成绩好,觉得有朝一日我也会是个很有文化的人。想想有些自视甚高。


但长大以后,可能是看过的文化人多了,发现原来很多人也就那么回事,说的也就是那些感悟,最多说一些历史。于是我开始很喜欢听朴素的人说话,说生活中的东西,不加修辞地诉说。


在知道所有人还有十天就要搬离那个他们生活了许多年的城中村的第二天,我经过了家附近的一家安徽料理店。一下子很想吃大排炒粉干。搬到这里好几年,还是第二次去那家店。


安徽料理,深夜的路边摊位就有。炒粉干、炒年糕、炒饭、砂锅、面条,均价15块钱左右。还有卤鸡腿、鸭腿、大肠、鸭肠、大排那些荤食,装在一个个大铁盆里。


老板娘大概三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大油锅快速炒着一店人点的餐。一些廉价的食物,一些每个月赚几千块的客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月赚几千块的人很多。但在这几千块之中,却有好多不同阶级的几千块。


那天我才突然发现,那么热的天,即使是做炒粉干这么粗野的工作,老板娘一丝不苟地扎着头发,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脸上化全套的妆,甚至可以说有一些精致,除了那双沾满油点的袖套昭示着她的身份。



等粉干的时候,我一直循环听《大佛普拉斯》里,旺财吃最后一根鸡腿的那段音乐。在阳光下,和很多平凡的人一起在盼着饭菜出锅。有人给炒饭配了瓶冰啤酒,没有其他的菜。


我想,老板娘那么认真地对待生活,我也一样。


再前面一条路的早餐店和面馆不久前被清空了。因为下雪的时候塌了一幢空房子的棚,趁着这个理由,就把沿街所有商铺都清除了。


那个早餐摊的老板和老板娘会在煎饺的肉馅里拌上芹菜末,即使油,吃起来也一点都不腻。他们总是早上十点收摊,借的只是五金店前的一块空地。


现在那里已经砌起了一堵白墙,再住进附近小区的人,不会吃到他们做的加了芹菜末的煎饺。但附近开了两家全家,可以日复一日地吃三明治。


这一切让我有点想哭。在璀璨的日光下,在树叶摇曳的春天里,竟然有这么多人,感到自己没有容身之处。


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像旺财一样,像菜脯一样,像释迦一样,我们这些小人物的人生故事,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写。


因为除了我们,没有人会看见,没有人会真的想去看。



说到那家理发店,老板年轻的时候长得很英俊,而老板娘长得不算太好看,甚至有些土气。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很多人都会想,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


不太好看的男人找到了好看的女人,这样的故事没有什么奇怪,可不太好看的女人找到了好看的男人,人人都想问为什么。


前几年,老板娘得了癌症。他们有两个孩子。老板卖掉了一套房子给老板娘治病,还好救回来了。至今老板娘头上也没长出什么头发,总是戴着帽子。他们本来有两套房子,也还是住在店铺后面的农民房里。


最后几天,客人已经不多。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搬家了,逾期不搬后果自负这样的权威,不是谁都敢挑战。还有一些不舍的人,或者还没找到新房子的客人还去那里洗头、剪头发、烫头。


客人讲的笑话,老板有时不知道怎么接,老板娘就会替他接话。他们的感情非常平淡,但又很紧密,在那些她替他缓解尴尬的默契里。



那个开了二十年早餐店的老板娘,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知道他们以前三点就起来做早餐。揉面,包包子,煮茶叶蛋,摊烧饼,熬豆浆。


她说,她弟弟找不到工作,又娶妻生子,所有的钱都是他们的老父亲出的。是那种,你经常可以听到的故事。


有个女孩来剪头发,拿了一条养乐多。老板说,你又喝这么多饮料。她说,我感觉我每天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只要喝些饮料就好了。


其实她工资很高,在奢侈品店,老板娘过年给了她十几万的年终奖。三十几了,没有结婚,也不买房,她哥哥有时候会问她借钱,不一定会还。


附近有家杂货铺,老板娘来自四川,听说她的大女儿很好看。有一段时间大女儿被人包养着,也会给家里一些钱。当然,和那个包养她的人,没有走到最后也不意外。老板娘的小女儿赚的不多,但会四处去旅游。


每个人都知道,小店的老板娘真不是那么爱干净,店里的很多商品都积灰,大家不怎么买。但是烟、酒、调味品就近随便买一买。后来大女儿好像是结婚了,小店也关门了。



更小的时候,我住过另一个城中村。经常和房东的儿子一起,在家附近和周围的小朋友们玩。他个性随和,是个孩子王。但是他每次来我家,都会偷走一些东西。


上中学的时候听别人说,他和其他几个男同学把一个女同学带回家,几个人轮流强奸了她,不知道他们被判了几年。也可能女同学的父母,选择了私了。


而邻居家的小男孩,小时候长得很可爱,长大一点才查出来,和他的父亲一样有智力缺陷。也没能去普通的学校上学。


就像另一个房东有智力缺陷的女儿,快四十岁了也没嫁出去。虽然什么都不太清楚,但会给自己穿碎花裙子,涂上鲜艳的口红,把她原来就不好看的面容,衬托得更容易受到其他人的议论和嘲弄。但她也不往心里去。



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在这4万户城中村里,可能有16万个,64万个。其中有罪恶,有温暖,有无可奈何的挣扎,有难以融入的挫败,有孤独和不甘,有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


但它们会湮没在一片废土之中。他的二十年,她的十年,会在一个月内被抹平,两年之后,就会有新的人住到那里去,完全想象不出之前那里的模样,也不知道那些人的故事,他们会开始自己新的故事。


头发快烫完的时候我听说,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搬到很远之外的另一个城中村去了,继续做邻居,互相告知消息。


他们说:“也就是过渡个一年,一年后那里又要拆了。到时候不知道该去那里。”



对理发店来说,一个月里要找到合适的店铺不是容易的事,租金贵出一大截也是问题。老板和老板娘说,如果真的找不好就回老家去开店,小孩也带回去读书。早餐店的老板娘考虑起退休的问题。


前段时间经过城站,经过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很多房子也都印着“拆”。住户基本清空了。那些我们还没来得及了解的人,也许去了更偏僻的地方,也许回到了老家。


我想,可能是我自身的阶级限制了我看待事物的眼光;可能是我来自山村,那里的房子都不高;可能是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穷人;可能是我,本来就很喜欢平凡的故事。总而言之,我感到一点点惋惜。


很多杭州人如今会很骄傲的告诉你,在杭州移动支付有多么方便,忘记了自己在大数据时代如此信赖移动支付,其实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他们会告诉你杭州变化大,先进了,好看了,忘记了那些年热闹的夜市和宵夜摊,整个城市曾经生机勃勃的夜晚;会告诉你,自己的房子涨了几百万,还好买得早,忘记了如今即使卖了也不一定买的起另一套房。


就像很多中国人去了国外,会发现原来国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原来国外的楼也不是那么高,国外的科技也不是那么发达,国外能买到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多,国外的桥也不是那么宏伟,路也不是那么的新。


他们会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中国好,还是今天的杭州好。他们像《小王子》里描述的大人,一定要说这个房子值多少钱,才知道这栋房子有多好看。而关于人群的好看,他们很难再感同身受。



今天的杭州,可能是以前的任何一个大城市,可能是未来任何一个正在崛起的城市。像文章的开头一样,在经济发展的年代,我没有任何的价值判断。


我早已经习惯失去那些我习惯的事物,离开那些我已经看惯的风景,忘记那些我曾经遇见过的人。


但与此同时,我的心里还有一些希望。希望这个世界,能给那些永远没办法成功的人一些喘息的空间。


因为在这个社会上,成功不是只要你努力就可以,不是只要吃苦就可以,动脑就可以。虽然有很多改变命运的例子,但还有更多没有扭转命运的故事。


只是没有人爱听那样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可写。


如果今天的你成功了,起码要有一丝丝记得,你的成功里有一些关于出生的好运。生在好的年头,生在好的地区,生在好的家庭。其实人生没有那么多偶然。




初二那年,我还住在城中村。我的房间离厨房不到一米。有一晚下大雨,墙上渗水了。床边的脸盆一整夜滴滴答答地响,醒来的时候一盆水都满了。就像《大佛普拉斯》里,菜脯那个漏水的保安室。


长大的我才终于有勇气告诉我的好朋友们,其实小时候我很穷,现在也只能算一般般,但想买什么大致买的起了。我不再把穷当成让我觉得很难开口的事情,因为从十九岁就开始出门打工的父母,为我的生活付出了他们全部的努力。


长大的我才终于敢笑着告诉我妈妈,初中时朋友嘲笑我的耐克鞋上面的勾是反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好尴尬。我妈说,你总是最有钱的学校里最穷的人。我说没关系,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而且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在这有4万户城中村将从杭州消失的一年,我想替那些不那么光鲜的人——但他们可能很努力,对剩下的人说一句:嗨,我们很普通,但每一个普通人都有被记得的权利,也有存在的权利。


就像那年的北京。


无论在哪个城市,每一幢老房子都有人喜欢,每一条老路都有人拥有过美妙的回忆。可能是第一个吻,可能是第一次找到人生的方向。请在资本的世界里给普通人留下一些机会。让他们可以不用太焦虑的,就那样过普通的生活。



朱天心的《古都》里有这样一段话,她写的是台湾的城市,却和如今的我们有着一样的矛盾、一样的不解。


“你并不像他如此苛求,你只谦卑地想问,一个不管以何为名(通常是繁荣进步偶或间以希望快乐)不打算保存人们生活痕迹的地方,不就等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城市,何须特别叫人珍视、爱惜、维护、认同?”



作者:Glaucous🌈

摄影:魏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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