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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8


岁月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把许多原本重要的东西慢慢淹没在记忆的洪荒中。人老了,先是记不起最近发生的事,年轻时的事情倒镌刻入骨髓。后来年轻时的记忆也被磨平,就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再后来,连小时候的记忆都模糊了。



萧家福就属于最后一种。90来岁的他,记忆已经极度模糊,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多少岁都无法确定,户口簿上是1927年生,但他觉得自己是1931年出生。


历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个年份,落到现实,背后的每一段颠沛流离都浸透着一个家族的辛酸。1949年,萧家福以国民党军队士兵身份从大陆去到台湾,这一走,故园一去七十年,多少个梦里,总把桃园当家园。临近人生终点,他终于又将听到重庆亲人的声音。


年老的萧家福


寻亲



今日头条的《头条寻人》栏目下,有个“两岸寻亲”的子栏目。4月27日,一个叫萧慧蓉的台湾女子给栏目发来一封邮件,希望帮助父亲寻找在大陆重庆的亲人。《头条寻人》迅速发布了寻人消息,并联系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希望重庆媒体提供帮助。


萧慧蓉说,一定要帮父亲找到重庆老家的亲人。自己兄妹5人怎么出生、怎么长大,身世清晰,可父亲呢?父亲已经走进人生的暮年,他经常带着孙子在野地里玩耍,垂老的身躯孤孤零零,时不时家乡的碎片闯入他的记忆,又从他嘴里念叨出来。父亲从哪里来?只有找到老家,父亲才有来处,只有找到老家,我们才知道方向。萧慧蓉有时候在怀疑,这次寻亲是不是太晚了一点。


萧慧蓉和父亲


时光倒回三十年,一场同样的寻亲也在进行,不过那次是从重庆这边发起。


萧邦华是萧家福大弟弟的儿子,也就是萧家福的侄子,萧家福在重庆有四个弟弟妹妹。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日前找到萧邦华的时候,他刚刚从工厂下班。在巴南区界石镇的公租房里,他向记者谈起三十年前的那场寻亲。“当时(1988年)两岸刚刚开放交流,我们也很想知道大伯在台湾的消息。恰好我三姑婆的女婿从台湾回来,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我们委托他回台湾后帮忙打听大伯的消息。他回去后,通过报纸打了个广告,联系上了大伯。”


但这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联系。重庆的萧家兄妹给萧家福写了一封信,萧家福也回了一封信,说明自己无法回来,还附上了一张在台湾的全家福。但之后萧家福就突然音信杳无。


30年前萧家福寄过来的全家福(后排左起三儿子、二女儿、大女婿、大女儿,前排左起四儿子、妻子、萧家福、小女儿萧慧蓉)


这一耽搁,三十年光阴荏苒,去世的去世,搬家的搬家,双方都失去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1988年时的萧慧蓉才5岁,对这件事没什么记忆,只记得照了一张全家福,那也是家里最后一张全家福。四年之后,妈妈离开了这个家。她曾经问过哥哥姐姐还有父亲,为什么当时断了联系。萧慧蓉转述说,当时的舆论宣传,对大陆人并不友好,害怕是遇到了假亲属,而且由于当时家里5个孩子,生活很困难,妈妈非常反对回重庆来核实,所以父亲没有与重庆这边再联系。直到这次寻亲前,她都无法确定当时联系的亲属是不是真的。


离乱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萧家福是什么时候被抓的壮丁,但他曾对子女说过,当兵时正好遇上抗日战争。在萧家福目前混乱的记忆中,他被抓的时间有十一二岁,也有十六七岁。但从当时国民政府18岁征兵的政策看,十六七被抓壮丁比较靠谱。


侄子萧邦华说,听老一辈人讲,萧家福在被抓入伍后,先是在离家不远的李家沱当兵,抗战胜利后,才随国民政府迁到南京。


年轻时的萧家福


萧家福的颠沛流离,就从1946年的朝天门开始。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那个英俊的重庆青年,从朝天门上船,从此远离家乡,一蓑烟雨。彼时,他最小的弟弟萧家贵刚刚3岁。73年后的今天,他衰老的记忆中只记得这一个弟弟,在他离家时,才3岁。但实际上,他有1个妹妹3个弟弟。


去到台湾后,萧家福跟大多数老兵一样,住在眷村,生活艰辛,并改名叫萧运骞,快40岁才结婚。小女儿萧慧蓉9岁时(1992年),因为贫穷,妻子离开了这个家。重庆男子的坚韧在他骨子里种下根。他做过清洁工,做过钢铁厂工人,独立抚养几个子女成年。萧慧蓉说,“爸爸那时很努力挣钱,但妈妈离开时,把钱都拿走了,只留下三千块(台币)生活费。爸爸要抚养我们,还要还买房子的60多万(台币)贷款,他在钢铁厂做到76岁(2003年),当时出事故断了腿才退休回家。所以这些年,他都没有回重庆,一是失去了联系方式,二是确实生活很难。”


萧慧蓉回忆,1988年,萧家福接到重庆亲属寄来的信,那是他在离开大陆快40年后,第一次得到家里的消息。萧慧蓉不记得父亲是怎么跟重庆这边联系上的,但她清楚记得父亲看过信后痛哭一场,“父亲是军人,性格坚毅,生活艰辛、妈妈离家都没能让父亲流泪,那封信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软肋,那几天他只要一看信就哭。”那封信里写道,父亲在他离开大陆后不久吐血而死,母亲不久也去世了,他最大的弟弟萧家禄在这封信之前不久也已经去世,重庆的亲属生活艰难。


萧慧蓉说,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经常告诉几个孩子,“你们出生在台湾,可你们的家在重庆,台湾不是你们的家。”在与记者的交谈中,萧慧蓉对重庆话很熟悉,她说这就是父亲说的话,父亲在家里一直说一口重庆味的国语。在1988年那张全家福里,萧家五个子女特别是两个姐姐,长着一张典型重庆女孩的脸。近些年萧家福日渐年老,他总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少时在重庆的生活,挑煤炭、卖草鞋、种包谷……同龄人先后离世,他已经没有朋友,越来越孤独,老家成为他脑中唯一的念想。萧慧蓉和哥哥姐姐们商量决定,一定要帮父亲找到老家——人会死,家会搬,城市会变迁,但一个家族,总不会消失吧?


找寻


萧慧蓉提供的寻亲线索很模糊,萧家福只记得自己生活在“重庆巴县鱼洞镇仁厚乡南岸”,在界石和鱼洞之间,也不记得弟弟妹妹的名字。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通过查询“巴县仁厚乡”,发现这是1949年之前的行政区划,具体范围不明。在一段研究国民政府抗战时机构内迁的资料中,记者发现一句“高等法院迁巴县仁厚乡红炉厂(今巴南区龙洲湾街道红炉村)”,这才明确,仁厚乡范围应该在红炉村周围。


这是一次撞大运般的寻找。萧家福的记忆就像岁月侵蚀过的老树皮,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偶尔捡起一块,勉强能分辨上面的经脉。记者将地图上红炉村周围十几个小地名发给萧慧蓉,她说,有的地名父亲听说过。但这“听说过”范围有点太大。在他给子女的讲述中,“听说过”的地方,从鱼洞到土桥,从南泉到储奇门,偏偏记不起家在什么地方。最笨的办法,就是到可能的仁厚乡范围内,一个村一个村寻找。


南山山脉纵贯重庆南岸区和巴南区,绵延几十公里。在山脉上有一个两边山峰合夹而成的狭长谷地,这个谷地从南岸区黄桷垭一直延续到巴南区桥口坝,原仁厚乡就在其中巴南区一段。从南温泉往右走,有一条狭窄的上山公路,这条路通往自由村和红炉村。山上的这片谷地越走越窄,跟黄桷垭那边的大块平地无法相比,可以想见这里在几十年前的极度封闭与贫困。不过现在这里种满枇杷,村民们一边听着记者的打听,一边招呼记者吃枇杷。


从自由村到红炉村,十多公里沿途,被问及的村民,都没听说过几十年前这里有被抓壮丁后来去了台湾的人。打听姓萧的,倒是有几家,不过要么是后来嫁过来的,要么是老人已经去世,后辈完全不了解情况。事后知道,早在50年代初期萧家人就搬离了这里。


第一遍过去,毫无收获,记者又掉头往回,再来一遍。似乎冥冥中有天助,在自由村与红炉村交界处的幺铺子,一个正在路边行走的中年男子被记者“逮住”。他仰头想了一会说:“似乎听说过这件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去见的是一个叫刘荣勇的老人,他的父亲与萧家福的母亲是亲姐弟,不过刘荣勇只有70岁不到,萧家福离开大陆时他还没出生。


萧家福的表弟刘荣勇在萧家老宅地基前


刘荣勇一听记者打听“萧姓被抓壮丁去台湾的人”,很惊讶:“他还活着?”他已经记不起萧家福叫什么名字,但当他说出萧邦华和他父亲萧家禄的名字时,已经说明一切。因为萧家福是“家”字辈,其子女是“邦”字辈,跟萧家禄和萧邦华的名字完全对得上。他告诉记者,萧邦华曾经跟他说过,自己有个大伯在台湾,80年代曾经通过信,后来又断了联系。他指着对面的一片青山,“萧家福的父亲就埋在对面代家坡山上,在50年代初的土地改革中,因为这里地太少不够分,萧家就迁到了山后面的界石镇。”刘荣勇带记者去看了萧家的老宅,除了一堵用石头垒成的残墙,房子早已被推倒,地基成为一片田土,上面种满了包谷。关于萧家福年轻时的情况,刘荣勇让记者去找界石镇的萧邦华和自由村2队的刘仁贵。


萧家的祖坟就在代家坡上


萧家老宅只剩一堵残墙


90岁的刘仁贵跟萧家福年纪相当,他是萧家福母亲的堂弟,行动已经不便,不过思维还算清醒。他说当时他家跟萧家住得很近,过年过节两家人还互相请吃饭,两人经常一起去石灰沟挑煤炭挣力钱,“我们早上天不亮出门,从石灰沟挑到鱼洞,天要黑了才回来,一天只能挑一趟,那时力气小,只挣三角米(约1.5斤)”。他至今记得萧家福父亲萧汉清去世时的情景,“当时土改过后不久,他头天下午还和我老婆吵了两句嘴,第二天早上他家就来报丧,说肖汉清死了。当年太苦了,他是劳累吐血死的。”说到萧家福被抓壮丁,刘仁贵说,一开始是三丁抽一(三个男丁通过抽签,抽一个去当兵),后来五丁抽二,再后来就拉无忠无孝的,最后就乱拉,当时路上都没有男人走路,全是老太婆。据萧慧蓉说,父亲当时跑到山上去躲抓丁,结果还是没躲掉。


萧家福的表舅刘仁贵


随后,记者在界石镇找到了50多岁的萧邦华,当听说台湾的大伯来寻亲,他有些激动。不过他告诉记者,自己的父亲萧家禄以及几个叔叔嬢嬢,也就是萧家福的弟弟妹妹已经全部过世了。


萧家福的侄子萧邦华


整个寻找过程,萧慧蓉全程与记者在微信联络交流。当听说父亲的弟弟妹妹都已经过世时,她悲从中来:“找得太晚了,太晚了,我怎么跟父亲开口啊!”


相认


直到记者找到萧邦华,萧慧蓉都不能完全确定找到的是不是自己的亲属。不过当萧邦华联系几个弟妹,将几个叔叔嬢嬢的照片通过记者传给萧慧蓉时,萧慧蓉说:“跟我父亲长得好像!”她一遍遍跟记者确认:“这些照片都是哪里来的呢?”最终,萧家贵的儿子萧勇传来一张30年前台湾寄过来的全家福,萧慧蓉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自己,万分遗憾地说,“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


几十年的隔断,万水千山,萧慧蓉与萧勇这对堂兄妹的第一次“相见”充满了礼节与客气。在微信上,萧慧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萧勇回答说:你好!我是萧勇,萧家贵的儿子。


萧慧蓉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混乱,不知萧家贵是我爸第几个弟弟。一切的讯息都是刚刚得知,所以我要排列一下……


记者将萧家兄妹拉到同一个微信群里,一一给他们介绍,“萧邦容,萧家禄的女儿……萧邦纳,萧家福的儿子……”三代血亲的见面,更像是一起商务会见,大家互相介绍,亲切握手,礼貌而不失疏远。直到慢慢熟悉,才逐渐热烈,但刚硬的重庆话和绵软的台湾普通话之间的用词差异,经常出现鸡同鸭讲的尴尬。本应安排在三十年前的这场相认,被时间拉出了长长的裂隙,需要亲情来慢慢弥合。


萧慧蓉不知道怎么跟父亲开口。甚至连已经找到了重庆亲人的消息,她都不敢明确告诉父亲,只是说有了进展。她怕有心脏病的父亲接受不了所有弟妹都已经过世的现实。兄妹们准备开一个家庭会议,商量怎么跟父亲说这件事,也商量是否让90多岁的父亲亲自回来看一看。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作为子女,他们会先回来一趟,与堂兄堂姐们相见,拍一些影像资料带回去给父亲。


所有的颠沛流离,最终都将由大江走向大海,“希望两岸,再不要出现这样的生死离别。”萧慧蓉最后说。




来源: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廖平  编辑:龙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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