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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剃头,舅舅去哪儿了?

Maboyong 马伯庸 2024-03-09




















正月十四,我从外地赶回老家过元宵节。那天大雪,我坐在长途大巴车上最后一排,戴着耳机昏昏欲睡。忽然周围景物模糊起来,待等我恢复神志,发现前排座位上多了两个人。

准确来说,不是人,而是两位无常。一黑一白,黑的矮胖,白的瘦高,各戴一顶交通锥似的高帽,反着扒住椅背,长长的舌头几乎撩到我鼻尖。

白无常尖着嗓子喊:“马先生,你的时……您能先把耳机拿下来吗?” 我把耳机抠下来,攥在手里,白无常这才继续道:“马先生,你的时辰到了,跟我们走吧。”旁边黑无常一晃手里镣铐,哗啦哗啦直响。

“等会儿……我这是死啦?”

“不然呢?” 两位无常咯咯笑起来。

“能问问原因吗?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心脏病,最近也没熬夜加班。” 我转头看看窗外,“大巴车好像也没出什么事故。”

白无常颇为意外:“你还挺冷静啊,行,我就喜欢这样的人。老黑,咱们查查拘魂的工单。” 黑无常说:“哪儿那么多废话,直接拘走就完了。”白无常指指高帽子:“你忘了?最近阴间怨气太重,阎王爷要求得文明拘魂,履行告知义务。”黑无常嘟囔起来:“净整这些没用的,敢情来阳间拘魂的不是它。” 随手把镣铐搭在行李架上,从袍子里拿出一叠单子,食指在长舌头上抹了点口水,啪啪点了一遍,从中抽出一张。

白无常看了一眼,两条吊丧眉一挑:“哟呵,马先生你可神了。我们哥俩干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这种死因嘿。这工单上说,你外甥刚刚去剃头了。咱们阴间有规定啊,正月剃头死舅舅,所以我们来拘你。”

“你们阴间还信这种封建迷信?” 我很诧异。

“您这话,自己听着不矛盾吗?”

“不是,这连迷信都算不上吧?本来是大明遗民怀念故国,不肯理发,以示思旧,后来谐音传成死舅了。你们阴间玩这种谐音梗,是不是得扣钱?”

白无常两手一摊:“得,得,您别照着百度念,这事儿跟我俩说不着。反正上头有规矩,我们就按工单拘魂。您觉得哪儿不对,等会儿跟判官投诉去。” 黑无常不耐烦道:“走啦走啦,今天可不是只拘你一个人!我们每天有定量的。”

“我走之前,能不能再看一眼外甥?” 我请求。

白无常为难地抓了抓下巴:“这个……它不在流程里。”

“法莫大于人情。我去缴车辆违章罚款,人家交警都先给你看一眼监控屏幕。”

黑无常不耐烦:“那是阳间,我们阴间没这一说。”

我说:“那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因为这个死的?” 白无常道:“这工单都派下来了,还能有假吗?” 我摇摇头:“反正我得看一眼。要不然死不瞑目。” 黑无常急了,一拍椅背:“啰嗦什么,抓起来!”

那座椅大概年久失修,腾地朝前弹去三十度,把黑无常砸了个后仰。

我转头对白无常道:“我听说凡人都有三魂七魄,是不是?” 白无常说你刚百度的吧?我说:“我要是心存怨气,是不是就得魂飞魄散?” 白无常一楞,说应该能。我指指自己鼻子:“两位别看我现在挺平静,其实内心怨气冲天,一不留神要是真炸了,三魂七魄四处散落,你们没三天怕是捡不全吧?什么定量,你们也别想完成。”

两位无常似乎被这个可能吓到了,面面相觑。隔了半晌,白无常赔笑道:“我们这就是份儿工作,您为难我们干嘛呀。后头要拘的新魂儿还多着呢,可不能跟这儿耗着。”

“您想让我走的痛痛快快,就让我死个明明白白。” 我寸步不让。

两个无常低声商量了一阵,白无常道:“行,我们就破例带您去看看。先说好啊,您看一眼,咱们就走。”

“行。”

一下子场景变幻,我看到车窗外景色变了,成了一个理发厅。我妹正在收银台交钱,一个七岁男孩顶着一个板寸头,抓着电吹风把地上的碎头发吹得漫天飞舞。

白无常一指小男孩:“那个就是你的当事外甥,没错吧?”

“对, 化成灰我都认识。”

“啧,你当舅舅的,怎么说话呢?” 白无常被我的森森语气吓到了。

“他上次来我家,把我1比2的蒂法手办给掰坏了。”

“小孩子淘气嘛,也不至于……卧槽,1比2的蒂法?”  白无常打了个磕绊。黑无常在旁边说:“看到完吧?你外甥刚剃完头,事实确凿,你该瞑目了吧?”

我指着理发厅另外一端,那里有一个胖子正闭眼,头上罩着个机器:“那人我认识,隔壁楼道的老张。我就不明白了,我外甥剃了头,我死;那个老张也剃头,他也有个舅舅,你们怎么不去拘?”

黑无常一下被问住了,说你等会儿啊,我查查。白无常拍拍他肩膀:“别查了,人家那是在做头发护理套餐,跟马先生的情况不是一回事儿。”

老张正好摘了机器起身,头上稀稀拉拉只有二三十绺。黑无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对我教训道:“马先生,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那么少的发量,护都护不过来,你还说他剃头?这功德我帮你代扣了啊。”

我不干了:“老张是易脱发的体质,你们去那护发仪那边看看,肯定有落发,这难道不算剃头?”

黑无常似乎被问住了,呆了一阵,转头对白无常道:“老白,你觉得呢?” 白无常摇摇头,一脸为难:“咱们之前都是拘了就走,哪儿考虑过这么细。”

两人嘀咕了一阵,黑无常对我说:“是这样的,自然脱发,不能算是剃头。”

“那要是老张正月里梳头发,不小心被梳子碰掉一根呢?这算人为举动把?算不算剃头?”

两个无常又嘀咕了一阵,中间还起了一点争执,最后白无常道:“他这是无意碰触,不是出于主观意愿要头发减少,当然不算剃头。”

“那可太好了。我这个当事外甥,出了名的皮,最讨厌坐在理发椅上一动不动。每次剃头,都是被他妈强制按着,咔咔给剪完。照你们刚才的说法,他也不是出自主观意愿,也能不算剃头,我不该死啊。

白无常和黑无常面面相觑,似乎是这个理儿,可又哪里不对。黑无常不耐烦道:“监护人同意就完了,小孩子的意愿,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了?当事外甥的态度,关系到当事舅舅的生死啊。你们不先问问我外甥,是不是自愿剃头,就跑来我跟前执法,有点草菅人命吧?”

白无常皱起眉头:“工作流程,我们以后会做优化。不过今天只说眼前事。至少你这个当事外甥,无论从哪个标准来看,确实是剃了头,拘你完全符合规定。”

“那我倒要较个真了。你们阴间,到底怎么定义剃头标准的?”

白无常一下子被问住了,他说你少等啊,然后和黑无常转身在前排坐下。我光听见两位嘁嘁喳喳地讨论,过了好久,他们才一起扒住椅背,又凑过来。

“是这样的啊。在农历正月期间,当事外甥或外甥女被自己或其他人对其做头发处理,死舅舅。”

“无论本人自愿或非自愿,” 黑无常提醒。

“对,无论本人自愿或非自愿。” 白无常说。

“阎王爷就是这么说的?有正式文件吗?”

白无常脸上的耐心在极速消失:“阎王爷交代给我们的,只说正月剃头死舅舅。”

“就是说,刚才那定义,纯属你们俩自个儿的解读。”

“有问题吗?”

“有啊,多了。比如“头发处理”这个词儿,就很模糊。什么叫处理?老张他如果正月里做植发,算不算处理?他舅舅会因此增寿吗?”

“呃……没听说过。”

“还有啊。如果我有个外甥女,正月里非要烫个大波浪卷儿。算不算处理?我这当舅舅的,是会死,还是会变弯?”

“你可别拿外甥女当借口!” 黑无常怒斥。白无常赶忙拦着:“咱们说的是剃头哈。剃嘛,当然是减少发量,别的行为,都不能算剃。这个我们改进,改进。”

“你说减少发量,那具体得减多少,才能达到死舅量?五厘米?十厘米?我外甥万一拿指甲刀,轻轻地从自己头发丝儿上掐个小尖儿下来,就那么一捏捏,我还能死吗?”

“您别杠精啊。”

“我这不是杠精,我这是为你们好。这规矩模棱两可,不弄清楚点,你们执行起来也心虚不是?”

黑无常叹了口气,对白无常小声说:“所以这规矩到底谁定的?就一句正月剃头死舅舅,确实莫名其妙的。”白无常道:“哎呀,老黑你别深究。地府莫名其妙的规矩多了,都是哪一殿阎王心血来潮,临时加上,只要没人提出异议,就得执行下去。咱们做无常的,问那么多干嘛。” 黑无常艹了一声,趴在椅背上换了个姿势。

“你们这高帽太重了,长时间对颈椎不好。” 我真诚地提醒了一句,黑无常虎起一张脸:“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不想死,所以在这里拼命拖延。别特么给我抖机灵。”

我叹了口气:“我就是想把事情问得清楚点。下次转世投胎,好提前跟亲人叮嘱好,避开这些事。” 黑无常脸色好看了点:“你想多了,喝过孟婆汤,你啥记不住。再说了,人的命数都是定好的,阎王让你三更死,谁也留不到五更,躲也躲不掉。”

我一下子从座位上挺直了身子:“哎,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有个问题。”

黑无常偷偷转过身子去,拿哭丧棒抽了自己一嘴巴,两只白眼球可怜巴巴地看向白无常。白无常伸出长舌头,虚空无声地划出几个字:“让他赶紧问完,别他妈再多嘴。” 黑无常抓抓头发,长长吸了一口气:“你还想问啥?”

“阎王让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这个说法有没有考虑过时差?”

“我们阴间没有时差。”

“阴间没有,但阳间有啊。我举个例子。我有个堂妹移民去了芬兰,生了个女儿。如果我这个外甥女在农历正月最后一天晚上六点在赫尔辛基剃头,两边时差六个小时,那会儿中国已是农历二月一日凌晨了,我这个舅舅在北京死不死?”

黑无常这次思考的时间特别长,扒拉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一推白无常:“老白,你算学好,你来。” 白无常躲不过,只得迟疑道:“舅舅的死亡条件,是被剃头触发的,所以得按触发地时间算……吧?”

“那你们来拘我,生死簿上是写我死于二月一日?还是死于正月最后一天?”

“呃……填写日期还是得按舅舅所在地算。”

“那不矛盾了吗?到时候阎王爷翻开生死簿一看,哦,此人二月一日死于外甥女剃头——这像话吗?”

这下白无常也答不上来了,黑无常低声抱怨道:“一上车我就跟你说,别废话,拘完就走。你非要文明拘魂,还要履行告知义务,这下好了吧?把咱俩都搁里头了。”

我看他们两挺为难,脸面都快皱成一团,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别嫌我啰嗦。正月剃头死舅舅这个规矩啊,做得太粗糙了。定义不清,措辞模糊,底层逻辑有矛盾,真到了具体的执行层面,你们无常很难对齐颗粒度。”

“您说的对,您说的对。”

白无常敷衍了一句,把黑无常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老黑,这人咱们不能拘。” 黑无常急了:“咱们费了半天劲,怎么还不拘了?” 白无常说:“你觉得这人去了阴曹地府,会不会跟阎王爷也说这套嗑儿?” 黑无常撇了撇嘴:“那不正好,让阎王爷也遭遭罪。”

“老黑,幼稚啊!你忘啦?上次咱们拘走一位,本来要直接打下地狱,结果人家跟阎王爷一唠,唠得阎王爷大为信服,让他跟生前一样负责放假安排。结果咱们本来每年就清明节一天假,楞让他给调休到七月十四去了。”

“对,对,我记得,貔貅都干不出这事。”

白无常看了我一眼:“阎王爷就爱听新词儿,万一听他说完,真对正月剃头死舅舅搞优化、做细分,你猜最后工作量压到谁头上?”黑无常楞了半天,才恨恨道:“是不能带下去,这就个祸害!”

黑无常看了我一眼:“那这拘魂的工单怎么办?直接飞了?”

“你就跟判官那边说,这个案子对剃头的定义不清。刚才他怎么为难咱俩,咱们就怎么为难判官……”

“得了,又白跑一趟,我特么大过年的还没歇过呢。等四月份,咱哥俩好好歇息。”

“你忘啦?调休到中元节了,得忙到七月”

“艹!”

两人边聊边走,一会儿便远去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又一阵眩晕,一睁眼,仍旧坐在大巴车上,耳朵里塞着耳机。看看窗外,马上就到站了。

大巴车停稳之后,我走到出站口,我妹牵着大外甥,正等着我。我走过去,打量一番,问她是不是给儿子剃头了?我妹支支吾吾,说就是修了个鬓角,不算剃。我摸摸他脑袋瓜,说没事,都是迷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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