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2016-09-06 薛巍 同道学园
语言、知识和论辩

皮埃尔·阿多(1922~2010)是法兰西学院荣誉教授、福柯最欣赏的哲学家之一,也是把维特根斯坦介绍到法国的主要人物。阿多说,在西方古代,哲学不是理论研究,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灵性的修炼,它包括这样一些践行:物理学意义上的,如饮食养生;或者是推理方面的,如对话和沉思;或者是直观上的,如静观;但它们全都是着眼于做出这些践行的主题方面所实现的某种改变和转变。这种转变不是累积的结果,而是突然发生的。他写《古代哲学的智慧》一书就是要“描述由古代哲学所代表的那种历史的和灵性的现象”。

皮埃尔·阿多专门研究过奥勒留等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眼中的古希腊哲学家多多少少都是斯多葛派。如“柏拉图认为,恰当的生活方式是摒弃感官的愉悦,遵守一种特别的饮食,致力于沉思,使自己的冲动和愤怒得以平息。此外,柏拉图劝告我们不要贪睡,说到睡眠,人们应该尽可能只睡到有益健康时为止;这一旦成为习惯,所需时间其实不长(《法律篇》)”。他引用了《沉思录》第6卷第13节:“这件君王的紫袍是浸满贝类鲜血的羊皮。性交是腹贴腹的摩擦,伴随一股黏液的间歇性喷射。”

阿多的著述经常以近现代哲学阐释古代哲学,还经常做比较。他在介绍怀疑论时写道:“一天,皮浪看到他的老师阿纳克萨库掉进沼泽地,却继续赶路,没有伸出援手,而阿纳克萨库对他的无所谓和麻木则大表称赞。如一位古代历史学家所说,他恭敬地与自己的大姐生活在一起,他的大姐是个接生婆。他有时去集市卖掉小鸡和吃奶的小猪,而且不会计较动手打扫房子,也不在乎清洗猪厩。”阿多说:“这段趣闻让我们想起庄子有关列子的故事:他闭门谢客三年,为妻子承担所有家务事,喂猪如同服侍人;他对所有东西无动于衷,去掉所有虚饰,以便返璞归真。”

他深受前期维特根斯坦的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的影响:“我拒绝混同语言和认识的功能。在这个语境中,让我引用鲁菲清晰明快的话:事实上,完全有可能在没有语言的情况下思维和认识;在某些方面,也许有可能用一种更高的方式去思维。”他认为,苏格拉底的对话表明一种疑难、一种总结,并表述某种知识的不可能。正是因为对话者发现自己没有知识,他将从知识转到自己本身,他将质疑自己,质疑我们自己和指导我们自己生活的那些价值。苏格拉底的对话者在与他交谈之后,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关于自己为何行事的观念。他晓得自己论辩中的矛盾,晓得自己内心的矛盾,他怀疑自己。

阿多从语言哲学的角度说:“没有人比亚里士多德更意识到哲学论辩作为知识手段的局限,它的局限首先来自实在性本身。一切单纯事物都难以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语言的论辩性只能通过合成和成功地分开为各个部分的东西加以表述,它不能够说任何关于诸如点那样不可分的东西。语言也不能表达万物的推动原则这样的单纯实体。只有在极稀罕的时刻,人的理智才能提升到关于这个实在性的非论辩、瞬间的直观。”

柏拉图的辩论术就成了并非纯粹的逻辑练习,相反,它是一种灵性的练习,要求对话伙伴经历一种苦修,或者自身改造。柏拉图的对话并不是写来为了告知(Inform)人们,而是为了塑造(Form)他们。一场真正的对话之所以可能,且仅当对话双方都需要进行对话。由于对话伙伴在讨论的每一步都有双方之间新的一致,他们中的一个就不会硬要另一个接受自己的真理。相反,对话教会他们自己相互设身处地,因此超越他们自己的观点。在真诚的努力之后,对话双方根据他们自己,而且在他们里面,发现一种他们都服从逻各斯最高权威,不依赖于他们自己的真理。正如在整个古代哲学中一样,哲学在于这样的运动,通过它个人使自己向着某种在他之外的东西超越。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知识并非是被写下来、被传达或者被现成出售的陈述和规则。在《会饮篇》中,主人阿伽通对苏格拉底说,让我靠近你,可以沾到你在隔壁门楼里发现的智慧。苏格拉底回答说,如果智慧是那种能够从丰满流向空虚的东西,那该多好啊。这意味着,知识不是一种预制好的对象,也不是已经装满东西的容器,它不能够通过书写或者论辩直接地灌送。知识不能够被认为是现成的,它一定是由个人所造成的。

阿多写道:“为了让对话得以建立,那个与苏格拉底对话的人,必须与苏格拉底一起,服从理性论辩的要求。换言之,只有在我们的个性被超越,只有在我们提升到普遍性的层面,对我们自己的操心和提问才会发生。两个对话者所有的逻各斯体现了这一点。苏格拉底这种独一无二的个性有着某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散发出不可思议的诱惑。苏格拉底的哲学在人的灵魂中激起一种哲学着迷、亢奋和陶醉的状态,听者的灵魂完全被震惊。苏格拉底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通过其煽情和激烈的爱来打动听众。”


关注自我和灵性修炼

阿多1977年发表了论文《灵性修炼和古代哲学》,它对福柯关于自身教养的想象产生了影响。但阿多和福柯之间有一致,也有不同。福柯1976年出版了《性史》的第一卷,1984年出版了《性史》的第二卷和第三卷。第二卷《快感的享用》研究的是经典希腊思想中的性问题,第三卷《关注自我》分析了公元1世纪和2世纪希腊和拉丁文本中出现的这些问题。

福柯在《关注自我》的第二章“自我的教化”中说,在公元1世纪和2世纪他关心的文本中,著者坚持认为必须关注自我,这文本强调要禁欲,这并不是说要强化道德规范和禁止,而是强化跟自己的关系。在古代晚期出现了向自我的转向。向自我的转向要求人们改变其活动,转移注意力,以便一直关注自我。福柯说,这一转向的结果是:“人在自身体验到快感,最终成功地进入了自己的个人是快感的对象。”福柯引用塞涅卡的话说:“要学会感受快乐,它就在你内部,一旦你找到其源头就永远都不会错过它,只对源自你自己的仓库中的东西感到高兴。你自己的仓库是指你的自我和你最好的部分。”

但皮埃尔·阿多指出,塞涅卡其实反对快感和享乐,福柯把塞涅卡所说的快乐说成快感是不对的。更重要的是,塞涅卡不是在自我,而是在“自我最好的部分”,即神圣理性中找到快乐,自我最好的部分是超越性的自我;塞涅卡不是在塞涅卡中找到快乐,而是通过超越塞涅卡而找到快乐,通过发现他身上有理性,而这理性是普遍理性的一部分,它存在于所有人以及宇宙之中。

阿多认为,古代哲学灵性修炼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感到自己属于大全(Whole)”,意识到他是宇宙的一部分。塞涅卡用四个字概括这种意识:“扎入世界”。除了福柯说的自我的教化、人努力成为自己的主人、从自由和内心独立中找到快乐之外,还有另一个维度:个人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灵性水平,意识到自己是自然和普遍理性的一部分。福柯研究的关注自我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它跟宇宙意识的关联,关注自我的哲学目标是改变自我,以宇宙大全的视角看待自我。阿多担心,福柯只关注自我的教化,把他的道德模型跟感性存在联系得过于紧密,他提出的自我文化会成为纯粹感性的。柏拉图推荐的灵性操练是自我向世界总体性的扩展。灵魂将不停地努力拥抱整个神灵和人类的普遍性,趋向时间和存在的总体性的静观。因此灵魂延伸至浩瀚广袤,它升向高处,支配整个世界。亚里士多德对自然的沉思,对星星的深情凝视,对天工造化产生的美妙欢愉,同样引起思想升华。

阿多说,灵性修炼中,为获得快乐,重要的是思考快乐的非时间性。“我们让自己牵挂烦忧的原因在于,灵魂正在思考过去和将来,希望增加来自未来的快乐,是对快乐真正本性的无知。因为我们只有懂得如何把自己限制在能够在当下时刻所获得的东西中,不让自己被那些不切实际的无穷欲望冲昏头脑,才能取得恒稳的、满足的快乐。”

死亡也是一种灵性的操练,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都能够同意贺拉斯的格言:凡是感到幸福并掌握自己的人,每天都能够说,我活过了。阿多写道:“好死意味着我们进入存在的每个瞬间的喜悦,知道死并不能有损人生的快乐。一个把自己所有关注和意识都应用到当下的人,将感觉自己在当下时刻中拥有一切,在此时刻中,他不再渴求任何东西,幸福是完完全全的幸福,就如一个圆圈,不管是小是大,仍然是一个圆圈。

本文摘自 哲思学意

编辑|艾玛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