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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性与人性,孽情与至情:白蛇故事的缘起和演变
01
—蛇妖害人:《白蛇传》的前史
不过,早期故事中的蛇女多数可不是善类,她们凶残阴险,诱惑人间男子只为夺其性命。后世《白蛇传》最早的原型,当属唐代《博异志》中的《李黄》,而这篇传奇小说讲述的正是一个蛇妖害人的故事:
陇西盐铁使的儿子李黄一日在长安东市游逛,偶遇一位孀居的白衣女子,姿色绝代。因借钱给她购买彩帛,李黄便受邀前往其家中暂住。到了宅子里,走出一位“青衣老女”,自称是白衣美女的姨母,并向李黄提议,假如公子能为她们一家还清三万钱的债款,那么就把女子许给李黄,侍奉一生。李黄听了高兴不已,立刻叫仆从拿出银钱来,并和白衣女子同居三日才返。回去路上,仆人就闻着李黄身上满是腥臊气息。到家后,李黄只觉得肢体发沉、头脑晕眩,随即裹了被子躺下。妻子告知因他这几日不在,所以耽误了调官,然而李黄已经病得语无伦次,话都答不上来,甚至感到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掀开被子一看,发现他的躯干都已化成了水,只剩下个脑袋。家里人吓坏了,叫仆人来问话,随后赶到白衣女的宅子里,却是座空宅:庭中只见一棵皂荚树,树上挂着一万五千钱,树下放着一万五千钱。询问住在附近的人,说是树下经常有一条大白蛇出没。
《李黄》的情节和《白蛇传》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后来的一些元素已经在此出现,比如白蛇能够化作貌美的女子,以及她有一位身着青衣的女伴。在今天看来,这篇唐传奇的主旨一望便知:那就是告诫(尤其是官宦出身的)男子勿近女色,否则不但前程尽毁,而且丧失性命。在传统礼教下,真正构成威胁的,不是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怪,而是自身的情欲,以及作为情欲对象的女性——可见,两性关系、情欲的合法性,一直以来都是白蛇传说的重要主题。对于这个问题,《李黄》的作者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所以文末又附带了另一则白蛇故事:
凤翔节度使的儿子李琯在街上偶遇一位散发着异香的白衣美女,随后就一路跟到了她的家中,与其相处一晚。结果回家后头疼不止,脑裂而死。家里人跑到李琯昨夜所住的地方,只见一棵枯萎的槐树下,有大蛇盘行的痕迹。伐倒树干,底下已经找不到大蛇,但还有数条小白蛇,于是悉数斩杀。
清明时节,统制官之子奚宣赞在西湖上闲耍,偶然救了一位迷路的小女孩白卯奴,并领回自家暂住。十余日后,卯奴的婆婆寻上门来,为了感谢奚宣赞的帮助,婆婆便邀请他到家中,备酒谢恩。婆婆家有一位白衣妇人,相貌如花似玉,三杯酒下肚之后,宣赞不免春心荡漾。这时有仆人提议说:“娘娘,今日新人到此,可换旧人?”随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大力士,把一个白脸后生绑在将军柱上,剖开他的肚皮,取出心肝,拿给妇人和婆婆下酒。宣赞惊恐不已,却无路可逃,被白衣妇人扣留下来做她的丈夫。半月之后,又来了一位“新人”,这回轮到奚宣赞被取心肝了。所幸小女孩卯奴记念恩情,主动帮助他逃回家中。谁承想到了第二年的清明,婆婆化作老鸦找上门来,又把宣赞抓了回去,还要取他心肝,但卯奴再次出手相救。数日后,奚宣赞的叔叔、在龙虎山学道的奚真人前来拜访,说是望见城西有黑气,特来降妖。翌日便到白衣妇人家门前,作法念符,召来一员神将,把妇人、婆婆和卯奴都捉了起来,一打三人便现了原形,“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把三怪装在铁罐中,安置在湖中心,并造了三座石塔镇住妖邪。
总的来看,《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衣娘子还是一个凶恶的妖怪,虽然比《李黄》中的蛇妖多了几句“台词”,有了些许性格表现,但在谋害男子性命这一点上却并无二致。然而从这篇宋元话本里,我们已经能看出不少与“白蛇传”相似的地方:第一,话本明确地把杭州西湖当作事件的背景,提到了涌金门、四圣观等地点,并且故事发生的时节也是在清明;第二,从偶遇妇人到结伴夫妻,再到真人降妖,整个故事结构与后世的“白蛇传”基本不差,白蛇、男子(奚宣赞)、道人(奚真人)三个主要人物都已确立(只不过后来一个变成了许宣,一个变成了法海);第三,故事结尾出现了专门用来镇压白蛇的“石塔”,可视为后来雷峰塔的原型,而“塔”在白蛇传说中向来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既然基本元素都已具备,那么只需要对蛇妖的形象加以改写,大众熟知的白蛇故事便能够顺势而生。
02
—雷峰塔下白娘子:熟悉的白蛇故事
就如《西湖三塔记》所表明的那样,白蛇传说最早大约在南宋就已经流传甚广,并在民间记忆中传承了数百年之久,一直到明代都未断绝。《万历钱塘县志》便记载道:“雷峰塔相传镇青鱼、白蛇之妖,父老子弟转相告也。”同代田汝成也在《西湖游览志》里写过:“雷峰者,南屏山之支脉也。穹窿回映,旧名‘中峰’,亦曰‘回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回峰先生’;或云有雷就者居之,故又名‘雷峰’。吴越王妃于此建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宋朝以来,白娘子的故事经历过何种演变,今日已无法考证;我们只知道,在明代之时,白蛇已经与当地的雷峰塔这一物象捆绑在了一起。
相比于过去,《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对白蛇形象的改写。白娘子身上的妖性已经大大减弱,她根本没有谋害许宣的心思,而是对这位小生充满了迷恋,蓬船上的相遇令她认定自己就该和许宣做一世夫妻:
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
得益于篇幅的增长,小说对白娘子这个人物的描写也大大增加,开始赋予她一些鲜明的性格。白蛇一心想和许宣共成姻眷,主动为这段关系做了许多事情:知道许宣身上没钱成亲,就提前从太尉库里盗取五十两白银;许宣没什么好衣服穿出门,就立刻拿出偷来的金珠细软打扮丈夫;盗窃的行为害许宣连吃两次官司,先后发配到苏州、镇江,她也是一路跟随,主动重修旧好——但即便是为丈夫付出了许多,白娘子却不是一个奴颜婢膝的女人,相反,她有着很强的独立意识,非常地自尊。当许宣因自己发配苏州而责备“未婚妻”时,白娘子只感觉受了冒犯,十分生气:
白娘子道:“我将银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晓得有许多事情?我见你配在这里,我便带了些盘缠,搭船到这里寻你。如今分说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没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许多路来到这里,难道就去?且在此间住几日,却理会。”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劝解,娘子且住两日,当初也曾许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随口便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只为分别是非而来。”
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是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目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白娘子道:“众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学得个戏术,且把先生试来与众人看。”只见白娘子口内喃喃的,不知念些什么,把那先生却似有人擒的一般,缩做一堆,悬空而起。众人看了,齐吃一惊。许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众位面上,把这先生吊他一年!”
白娘子的气愤不仅是因为害怕自己现出原形,更是因为这个道士侵害了她追求美满婚姻的权利。她念咒让道士悬空,也无意伤人,只是为了略施小惩,这番行为倒也确实显得活泼可爱,更体现出她的自尊好强。总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蛇虽然身上妖气尚未褪尽,但举手投足与人无异,民众对这一形象的态度已经转变为同情、肯定,而这为进一步的改写创造了空间。
今日慧眼照得震旦峨嵋山,有一白蛇,向在西池王母蟠桃园中,潜身修炼,被他窃食蟠桃,遂悟苦修,迄今千载。不意这妖孽,不肯皈依清净,翻自堕落轮回,与临安许宣,缔成婚媾。那许宣原系我座前一捧钵侍者,因与此妖旧有宿缘,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第二出 付钵)
虽然苦苦追寻许宣只是因为前世有缘,但是白娘子对丈夫却是饱含至情,对白之间情深款款:
〔生〕既蒙娘子雅爱,使小生不胜感激。〔旦〕官人说那里话。
只因你意酽情浓,只因你意酽情浓,致挑奴琴心肯从。自今呵,喜丝萝得附乔松,愿丝萝永附乔松。(第七出 订盟)
当白娘子误饮雄黄酒现出原形,不巧看见的许宣直接吓死在地,叫也叫不醒。心急如焚的白娘子只好奔赴嵩山,冒着生命危险盗取九死还魂仙草;当许宣听信法海的说辞,白娘子怒骂他拆散夫妻、毁人姻缘,便叫水族大作水势,淹没金山。这些新添的情节,都尤显出白娘子为爱付出之深,对比之下许宣则显得十分薄情,整个剧对他也是处处暗贬,由此更衬托出白蛇的正面形象:
<商调集曲·金落索>〔金梧桐〕<旦>我与你噰噰弋雁鸣,永望鸳交颈。不记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东瓯令>背前盟。〔生白〕卑人怎敢?〔旦唱〕贝锦如簧说向卿,因何耳软轻相信?〔拭泪起唱介〕<针线箱>摧挫娇花任雨零,<解三酲>真薄幸。<懒画眉>你清夜扪心也自惊。〔生白〕是卑人不是了。<寄生子>〔旦〕害得我飘泊零丁,几丧残生,怎不教人恨、恨!(第二十六出 断桥)
方成培《雷峰塔》剧本的另一个重要改变,就是为故事增加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白娘子被压在塔下二十余年,她的儿子许士麟也已长大成人,甚至高中状元。可是皇帝不允许拆毁雷峰塔,许士麟只能到塔前作一番祭奠,他因母亲蒙冤而痛哭,孝感动天,连佛祖也深受感动,决定宽赦白蛇的性命,让他们一家人重聚首:
世尊若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能忏罪则见睍俱消。士有百行,以孝为先,感格诚如舍矢中的。咨尔白氏,虽现蛇身,久修仙道。坚持雅操,既勿惑于狂且;教子忠贞,复不忘乎大义。宿有镇压之灾,数不过于两纪。念伊子许士麟广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尔前愆,生于忉利。自此洗心回向,普种善因,可成正果。(第三十四出 佛圆)
03
—白蛇故事的主题与形象
与故事主题的演变相称,白蛇的形象也经历了从“妖”到“人”的转变。早期的白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当然,并不是所有民间故事里的妖怪都作恶多端,不过人们的确把白蛇塑造成了一个淫邪的毒妇,专门残害年轻男子。可见,这个时候的白蛇形象非常扁平单调。而如前所述,情况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就有所变化:白蛇身上兼具人性和妖性,言行举止更接近一个现实的女子,不过仍保留了一些妖精的凶恶气,比如小说写许宣相信法海说她是妖精所变,白娘子勃然大怒:“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这种恐吓姿态倒是与《西湖三塔记》里的蛇妖很接近了,不过白娘子也没有真的大开杀戒,于是这些话反倒从侧面体现了她的独立人格和叛逆精神。这或许说明,在明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尚需要以“妖怪”的身份作为中介,才能得到较为顺畅的表达,毕竟在大众的想象中,妖属异类,可以超离人类社会的伦理规范,并因此寄托着人们被压抑的观念。到了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里,白娘子虽然还是个“妖孽”,但那股妖怪的凶狠劲已经荡然无存,而是蜕变为一个绰约多姿、秀外慧中的理想女性,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牺牲者和受难者,正所谓“觅配偶的白云姑多情吃苦”。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过去,《雷峰塔》里的白娘子多了一重新的身份:母亲——事实上,按照剧中如来的说法,“念伊子许士麟广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尔前愆”,白蛇犯下了与人类通婚的罪行,她没有能力自行推到雷峰塔,是她的儿子才为她争取到了上天的宽恕。正是作为一个母亲,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白娘子才得到了救赎。所以,与其说《雷峰塔》中的白蛇是一个理想的女子形象,不如说她是一个契合于传统纲常伦理的贤妻良母,而这只能说是时代的局限性了。
参考文献
1、陈泳超《<白蛇传>故事的形成过程》,《艺术百家》,1997年第2期。
2、李耘《白蛇传故事嬗变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2年。
3、谢燕清《大传统与小传统——白蛇故事的三期型变》,《民俗研究》,2007年第1期。
4、李夏《论白蛇形象之演变及文化意蕴》,《民族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
5、王立、刘莹莹《试论白蛇传故事的嬗变》,《辽东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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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臧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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