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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无战事:荒诞即命运

2016-11-29 袁欣 独立电影评论


重机枪的轰鸣刚刚被伊拉克的断壁城垣所吞没,阿灵顿公墓的游魂还在轻诉着无尽的不甘,幽黑色加长林肯正静待着将B组载回死生未卜的战场,此刻的大兵比利林恩,在橄榄球赛中场秀的舞台中央,木然而立,看烟花璀然,星条旗飘扬,热舞劲歌,巨星欢腾。


有那么一瞬间,烟花和炮火,看上去那么相似。

 

比利林恩,是那个习惯于讲述自由和勇敢的国度的战士,是那场代表着解放和正义的战争中的战士,他来自于被全世界人民仰止膜拜、凝聚着人类文明最新高度的价值体系,虽然,他可能只是那些链条中最微不足道的基底的一枚丝扣,可他只身营救战友,手刃敌人的事迹令他载誉归来。

 

他是一名英雄。

 

其实,不过是为报私仇捅了大篓子,为逃避惩罚而被迫参军,得克萨斯老家的屋檐底下,除了他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就像这个无法预知的当下,他被空降到这个舞台中央一样,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比利林恩和B组,曾同样被空降在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街巷,在一场被人们称作“正义”的遭遇战里,殊死肉搏.......拜一架摄像机的无意而为,他和他的B组,成为了整个国家的英雄楷模。

 

接踵而至,热情或漠然,仰慕或鄙视,真情或假意。陌生人,许许多多的脸。贝雷帽下,热泪涌出的茫然而稚嫩的、他的脸,被定格在大荧幕正中。

一切那么热闹,又那么疏离。


这是怎样的一名英雄,怎样的一个故事?

 

                     

 

1.荒诞感的的产生:人与命运的疏离

 

这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感到荒谬:

“It is sort of weird being honored for the worst day of yourlife.”

 

(本.方丹同名原著小说,下文英文出处同)

 

“weired”荒谬),这个“被夸赞的英雄”如是说。


“人一出生,他的舞台便准备好了”。(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


在这个“自由至上”的国家,比利林恩的舞台是怎样的?究竟有多少自由可以选择?——养育他的家庭环境,还是某一种生活方式?——隐没在舞台阴影处的是其畸形的成长背景(一个丧失了表达能力的父亲,情绪不稳且思维混乱的母亲,遇人不淑的姐姐,压抑和令其自卑的社区关系),是少年生涯曾经的心灵扭曲与非理性的疯狂,是国家正义和理想主义情结渐失人心的时代,是竞争的残酷被遗忘在商业利益至上的喧嚣的世界。

 

“Somewhere along the way America became a giant mall with a countryattached.”

 

这是他的舞台。他空降在这样的一个小家庭,这样的一个超级大国,这样的一个无比热情又疏离的时代。现在,他被要求成为一个英雄的样式,一个人们称作“战斗英雄”的样式。


他像是一个空降在自己的命运里的人,成了别人眼里的主角,却要接受成为“自己的命运的局外人”的角色。


烟花让他想到炮火,这舞台,呈现的是荒谬。

 

 


2.焦虑:自我的存在与面对死亡

 

蘑菇上士仿佛是比利林恩在人生迷茫关口的精神导师。驾驶悍马在战争国横冲直闯,比利林恩延续着入伍前的疯狂,于是他经历了也许是人生第一次像样的惩罚,这个惩罚的实施来自蘑菇上士。

 

比利林恩第一次像模像样地以理性的方式向这位”导师“表达了疑问:

 

为什么来到战场?如何战胜恐惧?

 

干热的两河流域的天气里,一棵大树底下,比利林恩扬起孩童般虔诚稚嫩的脸,听蘑菇的教诲,正像千百年来某些伟大的彻悟者在同样干热的天气,同样的大树底下的瞬间顿悟一样。

 

没有完整的义理探求,没有神秘的宗教式体验,虽然只记住了只言片语,“毗湿奴,bigger”之类的抽象玄虚,似乎足以镇定了这个青年的心。

 

这棵大树像是那个古老的隐喻——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树的果子,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想起来“吃的那天必定死“的警戒。

 

不曾意识到死亡之前,心灵处在孩童期。当人意识到自己必将走向死亡从而恐慌的时候,这种存在意义上的焦虑,就是一个“人”的诞生。这个隐喻记录着人类心灵意义上的”诞生“。

 

蘑菇和林恩的“树下问道”,隐喻着这个青年“人的意义上”的诞生。

 

它的代价是焦虑。

 

战争把比利林恩推向了一辆通向终极恐慌的快车,血腥和死亡的鬼魅,逼迫一个凭血气行事的少年必须快速领悟某些东西——与其说以便使其成熟,不如说不至于使其更加疯狂——他无意中经历了存在意义上的焦虑。在蘑菇上士碎片化的飘渺奥义中,他得到了似是而非,又确切无疑的个人真理:

 

找到某种bigger的东西,在随时面临死亡的战场上,有了这个bigger的东西,就不至因恐惧而疯狂。

 

 

                    

3.自由的重负:孤独与归属

 

这好像是一个空前自由的时代。一个人看上去可以有更多的自主权,在美国这样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度更为强化:作为一名被送上战场的士兵,精神压力的不可忍受,可以当作逃兵的合法借口。

 

在这场漫长的中场秀结束的时候,比利林恩将作出怎样的自由选择?

 

有一个舞台摆在面前,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还能回到那个舞台吗?德州老家那座房子里,和一群“不正常的人”继续生活?拍一部英雄主义的电影成为明星大赚一票,然后以英雄的身份,面对无休止的嘲讽冷落算计,或者崇拜?

 

有那么一瞬间,他告诉菲姗,有那么一瞬他真想带着她逃走。但他终于明了,吸引她的,只是他头上那枚莫须有的英雄光环。以真心赢得女孩的爱,就要面对另外一种更大的冒险:失去光环。所以可笑的是,要稳妥地维持恋人关系,是以送命为代价。

 

“He doesn’t resist, because there’s just so much to lose. He willforgot the greater risk in favor of the lesser, even though the lesser—andisn’t this funny, funny!—is the one that might get him killed.”

 

这个舞台上的世界,意味着的是彻底的孤独。人们不再迷信理想主义附加的英雄似的偶像传说,而他只是个货真价实的穷光蛋;亲情的外壳剥除之后,将是苦痛的轮回演绎,恋人的情愫只是寄托于他头上英雄的光环。

 

“你属于这里,战场”。如戴姆判定的那样,他属于战场,从他刚到达伊拉克那天起,戴姆就这样说。

 

蘑菇对比利林恩的思想启蒙,指引他在战场上体验到了某种“更为浩大”的东西。

 

“never been so close to something in mylife”

 

它制衡了死亡带来的恐惧,却令其在“正常的世界”无所适从。

所以,于他而言,选择回到战场,不是什么内在的英雄主义情结的激励,而是在向死而生的体验里,找到归属感带来的安宁。

 

原来战场特别危险,回到生活中,才觉得战场里更安全。

 

 

 

4.李安唱出的挽歌 

 

这部电影像是一个破口,李安眼光老辣地选择了“一个战争中的士兵,在繁华中场秀结束后,面临是否回战场的抉择”,这样一个充满悖谬元素的故事,将有关“存在与焦虑”,“自由与选择”,“孤独与归属感“的元素,通过比利林恩的内心经历和冲突得到完美的结合。导演在这部电影中试图呈现的,是一个在看上去热闹无比的中场秀时光里,一个孤独灵魂的何去何从,这也许代表了这个时代中人典型的热闹与孤独:

 

我们事实上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中场秀里。


一个对现实生活失去了依恋之情的十九岁少年,成长在理想主义的衰落与金权独霸天下的断裂时代,这是一个大时代,大美国的小人物的故事,也是普遍的民心世态的特质。科技与物质的进步带来的是传统的瓦解,社会的残酷竞争,和个人空前的孤独感。人的生存处境不是更为优化,而是更加危机四伏。因为温饱只能满足肉体,精神孤独,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生物化的需求并非人性中惟一的强制性需求......人需要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联系,以免孤独,感到完全孤独会导致精神崩溃,恰如肉体饥饿会导致死亡。(弗洛姆《逃避自由》)

 

李安的这部电影符合他自己一以贯之的焦点:少年派杂糅的信仰体系在海难的突然降临中瞬间被撕碎,王佳芝在一枚“鸽子蛋”面前对于共产主义的狂热献身蜕变成了对爱情的告白,这一次,是关于一个美国傻大兵林恩。

 

可惜的是,时至今日,大兵林恩和他的B组已经走远,就像那场球赛中场秀,他们曾经上过银幕,但他们的命运并没有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对于这部电影,人们更多的兴趣在于120帧的视觉效果,对电影史的影响,以及奥斯卡大导演有没有保持水准来满足观众期待。

 

这是否反过来印证了艺术家的担忧:即便每时每刻战争的阴魂一直与人类的宿命如影随形,大众也只是将其视为电影一样的新闻故事,像关注120帧一样,关注武器进步的话题,热热闹闹来看一出戏而已?

 

在电影里,有一个桥段,或许是李安为自己安排的:


一名叫做阿尔伯特的制片人,真心尊重和喜爱B组以及他们的故事,野心勃勃地要将它拍成电影。阿尔伯特,是不是就是李安的化身?

 



5.谁会真的在意结局

 

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义无反顾的重回战场,他的身影像是《卧虎藏龙》里纵身一跃的玉娇龙,像是《色戒》里情难自禁的王佳芝,像是干涸的两河流域的土地上,反抗苦难的所有身影,也像是许许多多遇见了蘑菇那样的“传教士”,就肯为bigger的东西,奔赴战场的年轻身影——

 

在大洋这边有多少比利林恩一样的灵魂,在某种感召之下,就会有多少同样年轻的心奔赴Isis宣告的天堂之路。

 

重机枪的轰鸣在伊拉克的断壁城垣再次响起,阿灵顿公墓里新添了几个游荡的孤魂,幽黑色加长林肯将B组载回到死生未卜的战场。

 

有那么一瞬,烟花和炮火,看上去那么相似。

 

那首由Scala & Kolacny brothers演绎的主题曲《heroes》,怎么听,都像一首轻吟的挽歌。

 

一个人,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找一个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伙伴。如果没有这个压倒一切的欲望,撒旦怎会找到伙伴?人可以就此主题创作一部完整的史诗,它将是《失乐园》的序言,因为《失乐园》不过是反叛的告白。

 

——《发明家的苦难》巴尔扎克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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