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群:道家的“自由”是如何被后人误解的?
不少人仅从字面上理解“无为”,总觉得这是使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生活的一条捷径。作为道家的一个核心概念,“无为”大致与“个体”的选择有关,这条原则与儒家强调集体伦理和血缘联系的重要性完全不同。庄子高调描摹出的鲲鹏逍遥于风云之上的胜境,更是令无数人艳羡向往。对“无为”的浅层理解,很容易造成一个假象,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摆脱社会规则的控制,兴高采烈顺顺利利就奔向了自由世界。在这种如梦如幻感觉的麻醉之下,没有人会想到“自由”的获得需要具备各种条件,在一个小国寡民的熟人社会中是不可能获得真正“自由”的,只能遵从一种低水平集体生活的逻辑。因为“自由”的前提是必须获得足够的生活保障,道家打着“逍遥”旗号,教导大家顺其自然,无所作为,首先意味着把生活水准降到最低,禁绝商贸流通和商品交换,鄙视任何技术革新,一切生产生活均停留在手工作坊阶段。也许有人觉得这就是寻求“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如果真的退回到这种“无为”状态,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作者: 杨念群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出品方: 华章同人
书系:现代图书馆
出版年: 2024-1
但是在道家眼中,从奢华退回简约不是什么“代价”,而是“人”与“物”之间的自然转化过程,人的生命也可以“物化”。人的“自由”不应是对个体欲望的满足,比如梦想着赚多少钱,挣多大名声,获取多高的地位。因为所有这些欲望都是通过与别人频繁竞争才能获得。比如要想挣更多的钱往往取决于对商品市场行情的判断,声望地位有多高端赖个人在各种名利场中察言观色的本领,而未必取决于个人对自由的渴望。按现代人的批判说法,灵魂失去自由必然导致异化。
老子认为,乱世中所有束缚身心的现象都是人类积极进取造成的结果,只有克服“有为”的心理魔障,才能实现儒家道德教化达不到的目标。只有“不作为”才能真“有作为”,“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用道德规范身心,无异于废弃了真正的“大道”,巧用智慧必然养成人的虚伪品格,用孝道去消弭亲人之间的不和谐,效果大多适得其反。臣子越尽忠职守,就越说明国家处于混乱状态,这些现象恰恰反向证明有所作为的害处。老子的这段话仿佛处处与儒家抬杠,实则是在贬低其积极进取精神,斥之为无效。
老子拿出的解决方案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刍狗”的直接意思是“稻草扎的狗”,“天地”和“圣人”既无感情,也没什么爱心,这种表面上的冷漠未必是负面的,说明“天地”“圣人”对万物和百姓一视同仁,而所谓“仁义”“智慧”“孝慈”“忠勇”这些优秀品质发挥的作用越大,人类陷入混乱虚伪的程度就越严重。只有像天地圣人那样无动于衷地对待所有世事纷扰,顺应天道自然发出的指令,毫不刻意去掺杂介入自己的主观意图,身心才能得到真正解脱。
问题是,这种“大道”只有在毫无流通交往的全封闭静态下才能获得,物流网络交集疏通得越绵密迅速,就越不可能保持道家希望的纯粹“自然”状态,可谁又能保证所有社会永远维持在一种完全静止的境况之中呢。正如一池春水,要保持绝对平静都十分困难,在开春季节,没有任何鸟兽鱼虫搅动水面,也许仍有池边树上的落叶繁花掉入池水中激起阵阵涟漪。
老子眼中的“自由”就是躺平了什么都不干,另外一种“自由”是指不受束缚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后一种“自由”是近代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者向往的理想信念。他们憧憬着有足够闲暇的时间从事某种愉悦劳作,比如制作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或者创作一篇小说,等等。这些“自由”是要付出许多心力的创造性劳动,甚至需要经过反复专业训练才能积累相应的能力。换句话说,“自由”恰恰是“有为”的过程和结果,要投入各种成本,并非“无为”的轻佻表达就能从容实现。
当然,某些人不需要成功带来的喜悦,也不关心投入的结果是什么,只是纯粹追求一种“自由”状态,幻想着某一天也许突然就接近了“无为”之境。可是老子所说的“无为”并非真不需要某种“结果”,而是假装不在意或让人觉察不出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未来是否能够“成功”。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成功”的标准虽然五花八门,但没有人会完全不放在心上,哪怕是对一种静态之美的欣赏,都无法彻底祛除深藏不露的功利之心,只不过这种貌似恬淡的心境与太过露骨的“成功学”拉开了距离,或者说对“什么是成功”的评价与儒法的绩效评估方式不同,仅此而已。
明白这个道理,你才能理解为什么道家后来发明了那么多吐纳内功之法,炼丹延寿之术,引得一干狂热信徒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道家对延年益寿的期待未尝不是一种欲望的表现,因为修炼起来必须凝神静气,对气息调适也有诸多专门的讲究,这些行为无不耗费心神,哪有一点潇洒不羁的样子,这就是道家寻求所谓“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同样道理,“黄老之学”在汉初热闹了一阵,也绝非皇帝真的想无所作为,更多情况是“以退为进”的权宜之计。“绝圣弃智”的对象经常面对的只是普通人,如果哪个臣子真敢对皇帝大谈这番道理,肯定没有好下场,所谓休养生息的目的,不过是为更多榨取民间资源做准备。实际官僚体制的运行效率绝无降低的可能,反而会在“无为”政策实施一段时间后变本加厉地得到强化。
有人还从“无为”联想到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的市场理论,把儒法思想类同于经济学家哈耶克所批评的大政府干预市场经济的“致命的自负”,其实两者大有分别。“看不见的手”只有在现代市场经济高度发达,商品流通极速发展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如果生活在老子所欣赏的极度封闭静止的小圈子社会,“无为”只不过是维系最低生活水准的一种无奈选择,至于哈耶克对国家计划干预经济市场流通的批评,也是在建立起现代国家复杂精密的政治机器之后才发生的现象,否则根本无从谈起。
*本文节选自《问道:一部全新的中国思想史》*
华章同人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