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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 2018-05-25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本文共6311字,阅读时长约8分钟


3月26日,山西省忻州市解原乡豆槐村已经停了一天的电,晚上7点多,村子里一片漆黑。54岁的村民闫春华(化名)干完活从田里回来,走到村口的豆槐养老院时她停下了,因为不放心住在里面的父亲,她想去看看。

走进养老院,她迎面遇上了护工李桂花(化名)。李桂花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闫春华说来看看父亲,平时忙着喂猪、下地干农活,只能抽时间来。李说,你爸睡下了。一听这话,闫春华就没上楼,径直回了家。


闫春华错过了最后一次与父亲见面的机会。


3月27日凌晨,她的父亲以及另外两名同寝室的老人倒在了浓烟之中,直到早上6点多才被人发现,三人均已死亡。


豆槐养老院位于豆槐村北面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13号家”


69岁的护工李桂花已经在养老院工作了4年半。她每天6点起床,给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们穿衣服,然后送饭、烧水、打扫。她是养老院里唯一的护工,独自照料十几名老人。


由于不是本村人,李桂花大多数时候就住在养老院,她的房间和老人们一样都在二楼。


这天早上,一位早起锻炼的老人敲开了她的门,说“13号家”着火了,里面黑漆漆一片,不时有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


李桂花来到门口,发现屋里满是浓烟,门口的屋檐已经被熏黑。她想进去,但门和窗都打不开,她找来砖头砸碎了铝合金门上的玻璃,伸手进去从里面打开了门。“门是从里面锁住的。”李桂花说。


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涌出,呛得她连忙后退。等过了一会烟散了她才戴着口罩进屋,发现门口有一团被烧焦的被子,上面还有零星火苗。李桂花用水扑灭了火,这才跨过被子进到屋内。她看到,69岁的马黄喜仰面倒在床上,88岁的闫亮朱和54岁的王银旺倒在了厕所。


三人都没了呼吸。屋内的白墙已经漆黑一片,除了门口的被子,屋里再无燃烧的痕迹,而那床被子是闫亮朱的。她赶紧打电话给养老院老板,他们报了警。


13号家 受访者供图


这天上午9点多,闫春华刚从养猪场回到家,邻居就跑来跟她说,“养老院出怪了(出事)。”闫春华说,不是咱的人出了怪与咱没关,邻居就走了。过了一会闫春华做好饭,又一个邻居来说出事了,闫春华回,“不关咱们的事,我先吃口饭。”邻居有些着急地说,“你去瞭一瞭(看一看)咋了嘛。”


闫春华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她放下了碗筷来到养老院,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警方把守着大门不让进入。闫春华问,出啥怪了?村民说烧死人了,问是哪家的也不知道。于是闫春华骑车绕到养老院的西侧,站到高处往里望。她挨个数房间,数到父亲在的13号房,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等到了10点左右,闫春华被允许进到养老院里,但不让上楼。在养老院的厨房里,她问一个本村人,烧死的人里是不是有我父亲?对方点点头,闫春华听完嚎啕大哭。


同样被喊来现场的,还有马黄喜的女儿和儿子、王银旺的哥哥。他们两家人来到二楼的13号家,从窗户外往里看了一眼,只见马黄喜躺在离门最近的床上,头朝东,脸上已被熏黑。


马黄喜的儿子马大海(化名)说,事后他听解原乡的一位干部介绍,事发27日凌晨两三点左右,监控里能看到13号家前的不锈钢栏杆上反射出了火光。但马大海本人没看过监控。


三家人的家属在第二天分别见到了自家的遇难老人。他们均表示,老人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只是躯干上没穿衣服的地方都被熏黑。


事发后,马大海一直没看到父亲的尸检报告,其他两家人也一样,没有人来告诉他们当天发生了什么。


4月28日,忻州市忻府区民政局一位副局长告诉澎湃新闻,此次事故原因是有老人纵火,三人死因均为一氧化碳中毒。澎湃新闻就此向忻州市公安局核实,宣传处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本案已经立案,正在调查中。


三个老人


在豆槐养老院,老人居住的房间被称作“家”,每间屋子有三张床。在出事的“13号家”,最先住进去的是王银旺。今年54岁的他是忻州市奇村镇人,早年以务农为生,妻子在“非典”那年去世,他一个人靠种地养活两个孩子。


2012年以来,他因为脑梗腿脚变得不利索,说话也不清楚,无法再下地干活,一家三口人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只能将土地廉价出租。2016年申请了低保,一个季度1400元。


王银旺今年20岁的女儿在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北京打工,儿子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家,给饭店帮忙解决吃饭问题,而王银旺一天只能吃上一顿午饭。每天他推着手推车,艰难地从家里挪到集市的街上,跟人聊天消磨时间或呆坐一整天。


王银旺的哥哥王兴旺和家里几个兄弟有时也会接济弟弟的两个孩子。有天他坐大巴去忻州市里,途径豆槐村,远远地就看到了村口的豆槐养老院,便萌生了送弟弟去养老院的想法。


“我提议的,孩子们同意了,弟弟也同意了,这才把他拉走。”王兴旺说,送弟弟去养老院,就是为了让他多活几年。


他询问过养老院的费用,平时一个月900元,到了冬天另加200元暖气费。等2017年春节一过,他和孩子们一起把王银旺送到了养老院。


王兴旺说,住养老院的钱来自弟弟的低保和出租土地,如果不够女儿挣了钱再补上。住进去后,王银旺很适应那里的生活,“比家里强太多了,起码一天三顿能吃饱饭。”


王兴旺说,弟弟住过去后家里人都很放心,他们特意给他选了一个房间最里面的床位,靠近卫生间方便他上厕所,孩子打工回来就去看望他。


王银旺的家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2017年12月9日,69岁的大庄村人马黄喜住了进来,他选了靠近门的那张床。


马黄喜是养老院里为数不多的有退休金的老人。他早年在太原某化工厂上班,退休后回到了农村老家和老伴一起生活,子女分别在太原和忻州市上班。


五六年前老伴去世,没多久他又得了脑梗,行动不便,大儿子不放心他,有时会把他接到太原住上一段时间。但老人在儿子家整天就是看电视,也没人陪他,他嫌闷便提出想去养老院生活。


马大海说,父亲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平日里喜欢打麻将、出去转悠。他拉着父亲在忻府区的几家养老院都看了一遍,最后选择了豆槐养老院,“环境相对好一点,里面还有他认识的人。” 


今年春节,马家人把父亲接回了家,原本他们想让父亲过了“十五”再去,但父亲嫌家里闷,初十就回到了养老院。


马黄喜在生活上还能自理,所以每个月生活费只要800元,冬天1000元。在入住的时候,马大海和养老院签了一份合同,马大海向养老院索要,但对方没有给。


事发后,马大海从窗户外看了一眼,父亲的床就在靠着门窗。他看到父亲躺在那,就和睡着了一样,但怎么叫都叫不醒。


最后一个住进去的老人叫闫亮朱,88岁的他老家在合索乡。事发前12天,他才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住进了养老院。


闫亮朱有三女一子,除了闫春华嫁到了豆槐村,其他子女都在太原打工。
闫春华说,父亲是个老农民,80岁的时候还能下地干活;母亲则身体差一些,走不远路,生活也不便。豆槐村村民李卫田(化名)说,这老两口还经常吵架。所以家里几个子女说好,父母分开照顾,他们想去谁家就谁家来照顾。闫春华说,关于赡养问题,姊妹们从来没发生过矛盾。


今年3月,闫亮朱住到了闫春华家,但春天播种在即,闫春华忙着下地割秸秆,同时她还要喂猪,每天忙里忙外,顾不上给老人做饭。“我每天下午三四点才能吃上饭,但老人不能饿。” 


闫春华也不愿意去麻烦姊妹们,“轮到我了,想办法照顾,花钱也要照顾老人。”于是她想到了自家村口的养老院,从家里步行到养老院,大约需要十分钟。


当时她也没和家里的姊妹商量,就跟父亲说,“我下地劳动,我也没时间给你做饭,你到外面先住个几天。”老人同意了,当时他们说好只住一个月,老人也不想多住,怕花女儿的钱。


3月15日,闫春华的姐姐正好来给老人送药,闫春华便跟她提起了养老院的事,姐姐也没意见,让她自己决定。那天她们一起把老人送了过去,当时只付了1000元住一个月。


养老院开具的收据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老人入住的12天里,闫春华去看过他两次。一次李桂花打电话来,说老人要糖要烟。闫春华便买了送过去,买了一包10元的云烟。


据她介绍,父亲平时抽烟,但抽得很慢,两天才抽一根。“他每次抽几口就把烟给擦灭,等想抽的时候再点着。”


唯一的护工


事故发生后,豆槐养老院大门紧锁,外人无法进入,里面的老人已经被全部转移。


这家位于豆槐村北侧的养老院占地四亩多,建筑面积约两亩,一栋三层楼高的楼房刷着黄漆,东西长约100米。从豆槐村北边乡路上经过,远远就能看到田地边的养老院。


通过大门缝隙可以看到,院内的墙上用红漆刷着“帮子女尽责,替父母解难,为政府分忧”几个大字。院子里还有个25平左右的笼子,里面饲养着家禽。三楼楼顶还有一处鸽子棚。


李桂花介绍,养老院大约有60间屋子,均朝南,采光极好。老人们都住在二楼,每个屋子大约45平方米,铺着浅色地砖,墙上刷着白灰。屋里有三张床和床头柜,独立卫生间,一张桌子上放着取暖器,屋内没有空调,冬天采用地暖。


平日里,老人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房间和门前的走廊。太阳好的时候,老人们就坐在门口聊天、嗑瓜子。二楼楼梯口有一道铁门,平时锁起来不让老人随意下楼,防止老人跌倒。


李桂花说,4年半前她经人介绍来到养老院工作,当时有两个护工,她的工资只有1600一个月。不到一年另一个护工离开,养老院就剩她一个护工,老板给她涨了500元。


几年来,她一个人照料着整个养老院的老人,老人多的时候有十五六个,今年有十二三个,均来自附近不同的村子,其中瘫痪不能自理的有三四个。


在来这之前,李桂花曾在饭店、工厂打工,十多年前也当过保姆照顾老人。她说也想去城里,但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单位要。在来到豆槐养老院后,没人对她进行过培训,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老人喂饭、洗衣服、打扫屋子,夏天帮他们洗澡。每天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老人们休息,她才能歇下来。


一年到头,除了秋收二十多天外,其余时间她都在养老院。李桂花说,雇两个人老板就挣不了钱,养老院没啥盈利,除此以外,养老院还有一个厨师和一个维修工,老板和妻子、儿媳也经常过来,负责收钱开收据,晚上就不在了。


按她的说法,养老院晚上没有专人巡逻值班,曾经在养老院帮忙的李桂花的女儿也这么说。每天8点多等老人们都睡下后,李桂花会每间屋子查看一下。“如果老人晚上有事情,比如说感冒了,只能(口头上)多关照一下。” 


不过一位在养老院住了五年的老人索大爷表示,老板的五弟有时候晚上会过来看看,但出事的那天晚上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索大爷介绍,平日里老人们都在二楼生活和锻炼;一楼有活动室,但一般没人去;三楼则闲置着不少空房间,有时候附近有施工队来了,他们会住在三楼。


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豆槐养老院全名是“忻州市忻府区解原豆槐康宁养老院”,2012年12月06日登记注册于奇村工商所,属于工体工商户,处于存续状态,法人代表姓卢,忻州市逯家庄人,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卢二”。


根据《养老机构设立许可办法》,设立养老机构应符合下列条件:有与开展服务相适应的管理人员、专业技术人员和服务人员。对于符合条件的申请者,民政部门将颁发养老机构设立许可证,在获得设立许可证前,养老机构不得以任何名义收取费用、收住老年人。


至于豆槐养老院是否办理了养老机构设立许可证,澎湃新闻向忻府区民政局求证,未获回复。


消防隐患


索大爷今年89岁,自己掏钱住进豆槐养老院已经五年,是养老院里为数不多行动方便的老人,他甚至能一个人花40分钟骑电动三轮车去往忻州市里。


事发当天早上,他经过“13号家”时也看到了屋里的浓烟,“烟tua tua地出来,两眼都睁不开。”等到中午,索大爷的家人接到通知,养老院不让住了,让家属把老人都接走。


李桂花说,老板和自己曾多次提醒过养老院的老人,不要在屋里抽烟,但有的老人不听,他们也没办法。


公安部第61号令第十三条规定,养老院属于消防安全重点单位。而2012年3月26日民政部“关于发布《养老机构安全管理》行业标准的公告”要求,养老机构建筑应按照相关标准设置火灾自动报警系统、自动灭火系统或室内外消火栓系统及防排烟设施。


李桂花说,她平时忙着伺候老人,没注意屋里有没有烟雾报警器。她的女儿则说,屋里有没有报警器不确定,但没见到消防头或自动洒水装置,一键报警、应急按钮、电话等设备也没有。


李桂花说,百米长的楼道里有一个灭火器。“不敢把灭火器放在屋里,怕老人出怪(引起事故)。”她回忆,曾经有个老人的孙辈去养老院看望,在楼道里玩耍的时候触发了灭火器,干粉喷了出来,她赶紧上前把灭火器收了起来。


“十二三年前我在饭店打工的时候培训过灭火器怎么用,后来一直没用过。”李桂花说,“平时见到过消防队来检查,但什么时候来的,来过几次,都记不太清了。”


火灾发生在二楼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占地疑云


事发后,养老院的法人代表卢某(外号卢二)不见了踪影。


在他居住的逯家庄村,一位村民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忻州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则表示,不便透露涉案人员的情况。


逯家庄村距离豆槐村约8公里,但在豆槐村,不少村民都知道卢二。


村民李卫田说,村里两个庙都记载了卢二的捐款。其中与养老院相邻的村北庙,有块功德碑,上面写道“村北庙二次修葺由卢某某鸠工”,其中卢某某囊助三万二千五百元,占总捐助金额的86%。


据李卫田介绍,早在十多年前,豆槐养老院所在的土地原本是块耕地,但多年没有耕种农作物,村民们就把土挖走用来盖房。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坑,里面有垃圾、草粪,村里的水也都流入坑里,形成一个小型水坝。


2011年3月左右,豆槐村村委想通过公开招标把这块属于集体的土地承包出去,开发利用。对于这一决定,“村委开会通过了,村民代表也同意了。”李卫田说,当时村里还进行了广播,前提是只能租给本村(社)人。后来这块地被本村村民胡丙义包下。


不过,忻府区国土资源局于2012年6月14日下达的一份土地违法案件处罚决定书显示,“豆槐村村委收取本村村民胡丙义100000元承包费后,胡丙义未经批准于2011年8月开始非法占用本村用地建敬老院,违反了我国相关土地管理法。”


决定书最后对相关涉事人员进行了处罚,“没收胡丙义非法所占土地上所见的一切建筑物和设施,对胡丙义进行罚款,没收村委非法所得,给予豆槐村委主要负责人党纪政纪处分。”


对此,胡丙义称,当年确有承租土地的事,他和卢二因为养鸽子相识,便告诉了他土地的情况,养老院也是卢二盖的,不是他建的。


但土地是如何流转到卢二手上,又如何从耕地变更为建设用地,胡丙义不愿多谈。


为何被没收的养老院还能继续营业?澎湃新闻向忻府区国土资源局询问相关情况,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事情发生在2012年,相关资料已经入库,需要调取档案才能进一步了解。


无声的火灾


从豆槐养老院的南面望去,有间屋子开了条门缝,门上还有封条,门外的墙壁和屋檐已被熏黑。王兴旺看了照片,说这就是出事的屋子。


除了住在本村的闫春华,其他遇难者家属对养老院了解都很少,他们通常安顿好老人就离开,平时逢年过节前再来探望。


马大海说,自己在送父亲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看一下养老院的许可证或资质,“父亲说环境挺好的,我们就没放在心上。”


三家人均表示,他们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与养老院的负责人签过合同,但他们都没有拿到合同。截至发稿,三位老人的遗体还保存在殡仪馆,三家人都不愿意把人拉回来。


马大海表示,在谈赔偿之前,他想先把父亲的死因、现场情况了解清楚;王银旺的女儿已经从北京回来一个月了,她和弟弟待在家里,等待有人给他们说明情况;“我们把老人送到养老院是享福的,不是送死的”,闫春华说。


这场火灾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仍有许多谜团。目前,当地政府尚未公开通报本案的情况。


在豆槐村,很少能见到年轻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农民把锄头放在自行车或电动车上,缓缓骑行在坑洼不平的村路上。距离养老院最近的是东边一户人家,几位村民正在抽烟聊天,当问起养老院,他们摆摆手,苦笑着说不方便说太多。


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是村部前的小商店,每天吃过饭村民们就喜欢聚在这里聊天。闫亮朱也曾喜欢待在这,和村民们一起抽烟、聊家常。如今他成了村民口中议论的对象。


索大爷和豆槐村的村民都不知道,以后养老院还会不会再开门接收老人。从养老院的南面望去,院子里悄无一人,只剩下笼子里鸡鸭鹅的叫声。


从南面望去的豆槐养老院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




本期编辑 郦晓君 实习生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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