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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事,成了我的病人”

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 2020-08-24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黄霁洁 杜心羽 实习生 陈媛媛 张卓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仍在升级,截至1月25日24时,国家卫健委收到30个省(区、市)累计报告确诊病例1975例,仅25日当天,29个省(区、市)报告新增确诊病例688例。


在疫情中心武汉,一线抗疫的医护人员面临超常压力:患者源源不断地涌入,医疗物资短缺,防护装备亦不充足。他们不得不加班加点,维持装满病患的医院运转。


有的医护人员被感染或成为疑似病例,他们的同事仍在防护不足的情况下提供诊疗服务。医院一床难求,且检测病毒的试剂盒一度短缺,有的患者无法确诊,医护们背负道德压力,告知症状轻微的疑似病人:病房满了,住不下了。


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将保障病毒检测的试剂盒下沉到基层的数量。而澎湃新闻采访了解到,目前试剂盒的供货商正在大量寻找原料货源,扩大产能供以武汉为重点的各地使用,业内人士认为急需解决后端冷链物流问题。


1月 24日起,根据国家卫健委要求,上海、广东等多地紧急组织医疗队驰援武汉。25日下午,武汉市防疫指挥部决定,在武汉蔡甸火神山医院之外,半个月之内再建一所“小汤山医院”——武汉雷神山医院,新增床位1300张。


1月24日,建设中的武汉版“小汤山”医院。 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图

在26日举行的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王江平表示,工信部正千方百计保证武汉防控物资的需求,但防护服、口罩等物资供求矛盾仍非常突出,下一步将动用中央储备来保证疫区的需要。


感染科医生:同事染病确诊难,成了我的病人


1月17日以前,何军是武汉某三甲医院其他科室的大夫,1月17日上午,全院开会,宣布科室重排;当日下午,何军进入新成立的感染二科,随即接到三个危重的肺炎病人。


何军过上了每天睡眠二三个小时的生活。他负责看护近百个病人,最多的时候,医院每日接待350位以上的发热病人,整个隔离病区很快满员。医院告知门诊患者没有床位,一部分病人改去其他有床位的医院。但每天还有大量的发热病人涌入。


第一天在感染科上班,何军和一位53岁的同事搭档,1月23日,同事出现肌肉酸痛、浑身乏力等症状,体温升高至37.9°C。查了胸部CT和血常规之后,被认为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


直到24日下午,同事才住进了隔离病房。病床腾空的原因是,上一位病人去世了。这位同事现在城了何军的病人。


“他大概率是医院里染上的。”何军估计,他更加提心吊胆地上班。


何军甚至不确定去世的病人是否感染新型冠状病毒。1月22日之前,所有疑似病例的样本都需送到湖北省疾控中心统一检测,22日之后为加快检测速度,检测权下放到各个定点医院。据武汉市卫健委披露,22日以后,武汉全市每日可检测2000份样本。


何军所在的医院没有可使用PCR (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聚合酶链式反应)的实验室,仍然需要送检,要用上两三天时间。目前病房里还有大量诊断为“重症肺炎,疑似新型冠状病毒”的病人。


医院里用担架、用轮椅将病人运入隔离病房,没有专用电梯,也来不及消毒。按照甲类传染病管理标准,疑似病例应在单间隔离治疗,确诊病例两人一间。但何军所在的医院已无此能力,有时只能是轻、中、重疑似病例混住在一起,“容易造成交叉感染”。


他多数时间在传染科的工作区上班,戴N95口罩和帽子;去隔离病房,要穿防护服。防护服非常厚重、不透气,脱下后的何军总是拼命喝水。


何军小心翼翼地控制喝水的量。因为一旦上厕所,脱下防护服,就无法二次使用了。


进入重症病区需要穿上密封的防护服,每次穿齐一套装备需要花上15至20分钟时间,且穿上后十分闷热。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卫佳铭 图(配图与本文无关)

武汉市肺科医院呼吸科主任、医疗组组长杜荣辉曾介绍,医用连体防护服属一次性使用,一般每隔4小时更换一次。


但进隔离病房的防护服不够用。护士长总催着何军说,节约,再节约,(这件防护服)能不能再多穿半个小时?防护服是易耗品,通常优先照顾护士们。护士要给一些病人输液,近距离接触,更为危险。一些为病人插管的医生也会优先穿上防护服,提防病人的分泌物喷溅出来。


找不到一件防护服的时候,有医生穿着白大褂、戴N95口罩,直接和疑似病人接触。收满病人的感染科里,有时没有护目镜,也没有头罩。


何军隔天回家洗澡,衣服全部晒完之后,还用火烤,“病毒怕热”。从浴室里出来,何军立刻吃两片安定,何军说自己睡不着,但他必须要入睡,不然无法保证抵抗力。


孩子给何军发来微信语音:“爸爸,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们都等你回来。”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活下来。天天看到你们,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何军心想。


被感染的医护:因怀孕获得一张床位,家人仍住不进来


“就地转岗。”与何军类似,负荷骤然加大之后,张闻也被调去感染科工作。他先被安排看发热病人的门诊,24小时一班。约一星期之后,张闻出现了浑身酸疼、发烧等症状。


“(转岗)是政治任务啊,我没有完成。”张闻感叹地说,他已住进了隔离病房,打着点滴。他接诊过的几位患者陆续通过咽拭子测试确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然后转去金银潭医院。前几日张闻开给其他疑似病例的药物,现在他自己用上了:抗病毒、提高免疫力,以及一些激素类药物。


张闻住进隔离病房的同时,当护士的李慧在医院给父母亲打电话,问他们在发热门诊排队的情况。


李慧说,自己69岁的母亲走路“上气不接下气”。父母亲都有发热的症状。令她揪心的是,由于武汉市的公共交通中断,二老去医院打针需要花很久的时间等出租车,两位老人一直没办法住进医院。


李慧自己是个病人。1月18日,李慧开始发烧,她怀着孕,先去湖北省妇幼保健院问诊。医生说,这个病(肺炎)我们看不了的;她只能回自己工作的医院看病。李慧发烧后的两天,她的父母亲相继出现喉咙不舒服、发烧的症状。


她怀疑自己是在医院感染上的,因为她发烧的前一天,医院有其他医务人员发烧。当时医院里对新型病毒没防备,护士都穿一般的工作服。李慧和发烧人员共用过一个值班室。但她也拿不出更多“院内感染”的证据。


她在自己熟悉的医院里,排长队挂号看病。到23日,李慧被认为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领导考虑到她有7个月的身孕,为她提供了一个床位——但也不是隔离病房里的单间,只是在走廊里加出一张床。领导对她说,床位太紧张,无法再照顾她的父母亲。


“如果实在排不上队,只能回家自我隔离。”躺在走廊里的李慧给父母打电话。电话里有嘈杂的背景音,她听不清父母在说什么。李慧转头发了一条微博,附上母亲的胸部CT和血检报告,呼吁网民帮助二老。这条微博获得了一万多的转发量,但截至1月25日晚间,李慧的父母仍没获得床位。


呼吸科护士:口罩超时使用,同事担心感染家人在外租房


护士王文霞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吃不消。


与何军、患病前的张闻类似,王文霞最近也过着“白班连夜班”的生活。白班指的是早上七点半上到下午三点半;三点半下班以后,要帮助下一班的护士接班,一般等到五点左右;她接着要上一个后半夜1点上到上午9点的夜班,再之后能休息一个白天,直到晚上5点,再上班到凌晨1点——她就这样度过了农历年的最后三日。


王文霞所在的呼吸二科也是紧急成立的。所有的病房都住满病人。医院原有的其他科室则打乱合并,全院职工都在连轴转。




自疫情出现以来,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重症医学科一病区收治了该院80%以上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危重患者。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卫佳铭 图(配图与本文无关)

她说,现在口罩和防护衣非常紧缺。一个本应使用4小时就抛弃的口罩,有的能用上几天。她沉重地叹一口气:“希望口罩能赶紧到货……”


隔离病房里的病毒性肺炎患者需要护士频繁地照顾,因为他们都打消炎药水,比如免疫球蛋白;这类药水要控制浓度,所以只能用50~100毫升的小瓶给他们输液。输液室常见的都是200毫升的大瓶。每过10~20分钟,王文霞就要跑去给他们换新的瓶子。


病人以老年人居多。她每日盯着的几个病人大多缺氧,需要吸氧或者直接上了呼吸机。


王文霞的家人不断给她打电话,接通了电话,家人又说,你快去睡觉吧,醒了再聊。她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睡觉,几乎没有看手机的时间。


在停掉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之后,24日12时起,武汉的网约车也停止运营。但王文霞太忙了,又不愿意把手机带进有病毒的隔离病房里,于是对时事新闻跟得不太紧。就这样,24号那天她结束了后半夜的夜班——发现叫不到网约车,她回不了家了。


焦虑了一日,她终于加入了一个免费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的武汉志愿者群,等到下午3点,有志愿者提出能接送她下班,王文霞才踏上回家的路程。一路上她没和志愿者司机谈话,担心把沾染的病毒传染给对方。


她的家人本说要开车来医院接她,但她又担心把自己身上的病毒传给家人——虽然离开医院她会洗澡、全身消毒,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仅不让家人来接她,王文霞彻底地叫家里人全都搬去另外一处居所,不要和自己度过除夕。本该吃年夜饭的时间,王文霞下了一点速冻水饺。在她的医院,很多医护人员不愿回家。


有的人托家人帮忙,在医院的附近租了房子,也有的人住在同事家里。医院还有些拼车的,但都不够运送。


除夕夜的王文霞还在忧心明天有没有送她上班。及时到岗对一名护士很重要,只有她熟悉几位病人的病情,其他护士代替不了她。她陆续加了好几个武汉志愿者群,发现还是医护人员多,私家车主少。王文霞只能尽量地多加群,多发信息,多提要求。


“要是有沿路接送医护人员的班车就好了。”王文霞说。


急诊科医护:大量病人住不进来,着急想哭


护士吴悦在急诊科工作,最近大量病人试图住进医院,而急诊科只能拒绝他们,“我们真的心痛着急,但也无能为力”。


发热门诊是医院接待疑似病毒性肺炎病人的主要场所。但有的病人有一些小心思,吴悦说,一些病人不愿意先去发热门诊就诊,“他们觉得,我没有那么严重,我去发热门诊,说不定感染到别人身上的病毒了。”


这些病人到急诊以后,急诊医生也会给他们拍胸部CT;结果许多病人的病情相似。而急诊科的床位远比发热门诊还要紧张,这时病人想要回发热门诊排队寻求住院,已经来不及了——发热门诊优先照顾第一站选择发热门诊的病人。



医护人员在分析患者胸片。澎湃新闻记者 郑朝渊 卫佳铭 图(配图与本文无关)

医院早已住得满满当当。吴悦所在的急诊科,有三张抢救床,每天都有高度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病人在这里抢救,这些病患与普通患者之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


1月23日,吴悦所在的急诊科接诊了一个高度疑似的病人。这名病人是早上7点多钟来就诊的, 8点多钟,他突然倒地,胸部CT片显示,他的双肺“全都是碎玻璃状”。可是急诊科没有空的病床。


医院里来就诊高度疑似的病人没有间断过,没有医院可以去,他们只能守在这里。因为急诊科不具备相应的隔离条件,高度疑似病人在这里“走来走去”。一名病患曾对她说,“即使我住不进来,我也不能回家呀,我不能传染给家人。”到了晚上,病人自己离开了。


也许这名病患去住宾馆了。吴悦听说有不少住不进医院的病人做了这个选择,他们不敢回家。


吴悦急诊科的一个同事已被确诊,被送去了隔离病区。吴悦的母亲对她说,“你回来吧,不要在医院里待了”,但哥哥说,妹妹不能回来,家里还有老人。吴悦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


另一边,她还得面对急诊科里情绪失控的病人家属。目前急诊科优先救治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病人,其他病人家属有的围上来质问:怎么先去抢救别人?而一旦被解释说那些都是高度疑似肺炎患者,这些家属又去找陪着来的肺炎病患家属,“我求求你,你赶快回家吧,不要祸害我们”。吴悦的心坠下去了一点,又一点。


药剂生产企业:试剂原料短缺,冷链物流要跟上


针对基层确诊难的问题,武汉市将检测权下放到各个定点医院。武汉市卫健委1月22日表示,武汉全市之后每日可检测2000份样本。


没有公开数据披露武汉市每日的送检样品总量。在一家江苏药企担任高管的王安对澎湃新闻记者分析,SARS爆发时,江苏省要求各定点医院至少储存25000人份的检测试剂,当时大概能用上一周左右。“储存更多就没意义,医院没有人手可供更高频率的检验。”


王安又称,按照武汉市留守人口为1200万~1400万人估算,疫情爆发同时,如果前后共有1%的人口出现发烧症状,则全市需求的试剂总量在12万份左右。王安猜测,实验室资源紧张的情况下,各家医院可能在进行“混样检测”,即将几位病人的样本混合检验,如果出现阳性,再进行追溯。


目前,中国疾控指定的新型冠状肺炎病毒(2019-nCoV)核酸检测试剂盒供应商有三家,分别是上海辉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上海捷诺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与上海伯杰医疗科技有限公司。


上海辉睿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表示,目前公司每日生产两三万人份的试剂,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后端冷链物流无法跟上。


而据澎湃新闻报道,首家研制出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试剂盒的上海捷诺正在开足马力保障检测试纸盒的生产和供应。该公司表示,23日晚,他们克服物流困难,通过专车直送,连夜将2万人份检测试剂盒发至武汉疾控。24日,捷诺计划生产12万人份。目前,试剂盒已经送往了全国大部分省份,包括香港、澳门等地区。



上海捷诺生物官网 图

王安透露,比照公开数据,虽然上海辉睿一家的产量就足够供应武汉获得授权的所有实验室,但三家供货商目前正在大量寻找试剂需要的原料;有的直接在行业微信群里讨要货源。

“企业之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直接。”王安估计,全国疾控及各级医院可能都在问这三家企业要货,那么上海辉睿每日生产两三万份还远远不够。

王安忙于与各级卫健委、疾控中心联络,兜售自家生产的试剂。“这项技术不难。”王安说,产量不能提高的原因,一是只有三家供应商,另外一些需要进口的原料不够使用。有的生物酶需要进口,最近过春节,通关效率变慢;生产试剂盒还需要用到许多的塑料盒、塑料小管,大量原件很难在春节期间到位。

“因为紧缺,有的地方已经把试剂盒的价格炒上去了。”王安说,“试剂盒的出厂价是60元/盒,但有的供应商私下卖给湖北有些地方的疾控中心,价格开到150元/盒。”

有的材料价格肉眼可见地不断上涨。王安还听说,包装试剂盒专用的箱子原价3000元,被有的厂家炒到了6000元。

不单试剂盒的生产原料紧缺,诊疗中必备的防护物资材料也是告急。

王安想帮忙订购一批口罩。他询问了医药圈内的二十家厂商,发现原价二三毛每个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厂家的开价已变成一块五每个,而且“你不要拉倒”。这也是口罩企业最后的存货,“无纺布已经用完了”。

另一侧,是王安平时在医疗系统内的客户表示,多高的价格我们都买,哪怕没有有些没有质检报告的,我们也买;因为有质检报告的安全防护用品实在不够用,哪怕买到一套次品,都比直接让医护人员“肉搏”要好。

也有其他供应商对澎湃新闻记者提及,有的医院愿意购买相对次一些的安全防护用品,比没有强。

据浙江金华市场监管部门发布的信息,1月23日,执法人员查处了一家口罩生产企业,发现在赶制口罩的车间内无任何清洁消毒设施,员工徒手在包装口罩,厂内无任何出厂检验设备,环境卫生、设施设备不符合生产条件。负责人提供的营业执照显示的住所也不在当前地址,现场标有“3M”标识的口罩2.5万余只,经营者无法提供相应的代工协议、授权证明,其中大部分待运往义乌、武汉等地。

王安说,在需求爆发的时候,他觉得试剂厂商不会故意地以次充好,因为一旦因为试剂质量不过关导致误诊,后果会非常严重;至于口罩、防护服等安全用品,“那东西4小时换一次,很难追溯”。

1月26日,长江网记者从武汉市委常委会上获悉,当前武汉市已到货并协调运送防护服1万件、N95口罩80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507.42万只、护目镜0.42万只。

而市场监管总局也于25日发布公告,要求加强口罩、消毒杀菌用品、抗病毒药品及相关医疗器械等防疫用品市场价格监管,维护防疫用品市场价格秩9序。凡捏造、散布涨价信息,大量囤积市场供应紧张的防疫用品,大幅度提高销售价格,串通涨价,以及其他违反价格法律法规的行为,各级市场监管部门要依法从严从重从快查处。

(文中受访对象为化名)



本期编辑  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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