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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岁危重患者想放弃,医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医生陈爱兰回忆,老人2月初住院时,血氧饱和度只有76%(注:呼吸循环重要参数,正常人高于95%),甚至一度低至50%,她形容为“情况要命”。
陈爱兰来自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是广东首批援汉医疗队医疗组组长,她所在的广东医疗队对口援助武汉汉口医院,袁林桂是粤鄂两地专家医护联合负责的病人之一。
发病后,袁林桂曾感觉“全身酸软无力、皮肤粗糙,小腿到脚都是僵硬的,除了能喝水,就是废人一个”。
如今,她可以告诉医生,自己洗头洗澡不再需要有人帮忙,用吸管在水杯里做呼吸训练也可以坚持得更久了。不过,她仍面临部分难题,比如无法完全脱氧、无力咀嚼,以及上厕所难以下蹲等。
无论如何,在所有危重症抢救案例中,袁林桂属于最令人振奋的成功案例之一,并作为典型发布在钟南山团队领衔的微信公众号上。
陈爱兰介绍,早在2月下旬,老人便从危重症转为重症,且核酸两次检测均为阴性,只是目前肺部功能仍未恢复,需要继续接受康复治疗。
袁林桂庆幸自己没有彻底放弃。尤其当她看到儿子通宵达旦地照顾和鼓励自己:“如果不是他这么坚定,我连命都没有了,就放弃了。”
袁林桂现在回想,认为“这个病太快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1月26日(大年初二)晚上,她感觉肠胃不舒服,开始上吐下泻,浑身发冷,出现低热。尽管当时没人知道她是否感染了新冠病毒,家人还是谨慎起见,腾出一间房给她单住。那时是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封城的第四天,大医院人满为患,无明显肺炎症状的人群被建议居家隔离。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袁林桂服用了家里年前跟风抢购的连花清瘟、奥司他韦,大家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但隔离才第三天(1月29日),袁林桂在家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皮肤颜色开始变深,“就像涂了酱油一样”,她开始心慌,担心死在家里。
儿子高峻立即带着袁林桂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对方劝他赶紧去医院拍CT。当天CT结果显示:双肺感染。
在首批收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疗机构武汉汉口医院里,高峻惊呆了:医院挤满了人,输液大厅里也摆着人们自带的各式躺椅,上面全是人。
袁林桂开始在输液大厅打吊针。但她觉得越打越没精神,只能喝水,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回忆当时的感觉:“很热很难受,就像被丢进了烤烧饼的炉子里,肌肉全部松弛了,脚也不能动。我觉得我‘中枪’了。”她记得,很多人为了求床位到处哭,跪着的、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到处是人。
2月2日,输液的第三天,袁林桂进了抢救室。她爬上抢救室走廊里不知道谁留下的一张躺椅,感觉自己再也起不来了。
那时,医生刚为袁林桂争取到一只氧气瓶,高峻一步都不敢走开:“一个氧气瓶恨不得十几个人来抢。”
抢救室的场景一度让袁林桂心理崩溃。高峻回忆,至少“她前后左右的都走了”。入夜后,袁林桂开始出现幻觉,她看到面前有一座火焰山,脚下是红色的河流。醒来后,她担心脑子烧坏了,翻来覆去地想。她在手机里编好遗书,一一发给家人们。高峻收到后不知如何回应,他也差点崩溃,但转念一想,崩溃了又能怎么办?
在她看来,距离发病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全身酸软的感觉还很强烈,吃饭时筷子拿不起来,身体像火一样烤,小腿到脚都是僵硬的,全身皮肤跟枯树一样粗糙。除了能喝水,她觉得自己是“废人一个”。
无绝对标准可循的治疗方案
陈爱兰初次接触袁林桂,是后者从抢救室转入住院病区后。袁林桂病情突然加重,吸空气时的血氧饱和度仅为76%,而正常人的数值通常可以达到95%以上。
广东首批援汉医疗队专家陈爱兰、郭亚兵、谢佳星,以及汉口医院本院医生乐文卿、徐莹、余浩经过协商讨论后,决定对她采用相对大剂量的激素冲击疗法,而且超过了诊疗方案的推荐剂量。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陈爱兰介绍,使用激素最主要是为了降低人体炎症反应,让人从急性期缓过来:“就像小孩子走路一样,你刚开始牵一把,等他走稳了再放手。”但如果判断不准确,造成使用时机或者时长不对,便可能出现继发细菌感染、血糖升高、股骨头坏死等不良状况。
几位参与讨论的专家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庆幸抓住了使用激素的最佳时机。
陈爱兰清楚记得袁林桂的肺部CT:“她的两肺都是白的,磨砂玻璃一样,炎症渗出非常明显、非常严重。专家组评估后决定加大剂量,否则会错失治疗的最佳时机。”
汉口医院医生徐莹是袁林桂的主治医师。她回忆,袁林桂那时几乎讲不了话,“病情太危重了”,专家组也曾犹豫过是否使用相对大剂量的激素,但最终还是决定“搏一搏”。
专家组最终根据袁林桂的实际情况,将剂量增加至每天160mg,连续使用两天后减为80mg,并逐步减量到20mg,前后使用激素约十天。
有了这样的经历,陈爱兰深感救治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目前仍无普遍标准可循:“全国专家只能总结出一个比较规范的诊疗方案,但这只是大致原则。做医生没这么简单,如果根据指南就能把病看好,就不叫新冠肺炎,而是普通肺炎了。”
总结文章指出,除激素冲击治疗以外,由于袁林桂呼吸费力,普通鼻导管吸氧难以满足其需要,她还曾于住院早期接受了经鼻高流量氧疗,吸入氧浓度为60%,流量从40L/min逐渐提高至70L/min,并接受了用来抗炎的头孢哌酮钠舒巴坦钠,用来抗病毒的利巴韦林以及其他支持治疗。
令徐莹印象深刻的是,陈爱兰曾建议她使用较大剂量的呼吸道祛痰药,以及黏液溶解药氨溴索。这项建议基于广州呼吸健康研究院的发现——新冠肺炎患者的小气道会形成明显的痰栓。结果,住院治疗一周多后,袁林桂咳出一大口痰,让医护人员惊喜不已。因为新冠肺炎病人的主要症状之一是干咳,能够排痰说明肺部功能正在改善。
2月16日起,医院给袁林桂增加了中药巩固治疗。2月17日,袁林桂的症状和各项实验室检查明显好转,经鼻高流量氧疗也改为氧流量更低的储氧面罩,吸氧时血氧饱和度为98%。20日、22日两次复查新冠病毒核酸均为阴性。
“每一个病例都是综合治疗,治疗措施有十几种,每个患者治疗方案都不完全一样。”陈爱兰强调。在她看来,袁林桂治疗成功的关键,还在于全程的精神支持。
精神支持最易被忽视
袁林桂刚住院时,曾拒绝一切治疗措施,情绪一波动,耗氧量就“蹭蹭”往上涨。高峻还在不断鼓励她,他们已经“从地狱到天堂了,一定要坚持,一定会好”。
事实上,高峻在那前后刚被医生叫到办公室,被告知妈妈CT情况不好,“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走出医生办公室,他找来一张躺椅,紧挨着放在袁林桂床边。医护人员劝他离开病房,或者尽量待在病房走廊里,他也不肯。
“我怕万一她走了,亲人不在身边,心里会有遗憾的。”高峻握着妈妈的手,其实袁林桂当时已处于几乎昏迷的状态,难以作出任何回应,但他希望妈妈别怕。
他亲眼看到,有些家属见病人不配合,情急之下企图用言语“激”对方。但平时无关紧要的善意提醒,此时却瞬间能让病人心理崩溃:“一旦崩溃就很明显,很快,很快。”
于是,他想出各种办法开导妈妈:讲笑话,看家人照片,跟家人视频,和她一起畅想出院后的生活计划,鼓励她多吃东西。他还经常留意其他病人,如果别人情况有所改善,就会立即成为他鼓舞妈妈的典型案例。碰上妈妈抗拒治疗,他便像哄小孩一样说:“如果今天打了没效果,咱们就不打了,先试试看。”
陪护时间漫长而单调,高峻却一直闲不下来。照顾妈妈之余,他不停地刷手机看新闻,试图总结救治经验。“看来看去都没有特效药,医生也拿它没办法,关键要提高病人的免疫力。”
他特别注意妈妈要不要喝水、吃东西。但袁林桂难受的时候,根本吞不进东西,喉咙里满满的。他听说注射白蛋白、丙球蛋白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力,他也去买回来。
袁林桂眼看着儿子全天24小时护理不愿离开医院,等体力恢复一些,便开始逼自己生活自理。她假装大口吃饭,硬撑着去打水、上厕所:“我担心他感染怎么办,后来我发现,我怎么把自己也骗了,我真的可以(自理)了。”
“与患者的心理沟通是最不能忽略的,有时比吃药更重要。”陈爱兰说。从医近二十年,她发现心理干预在所有治疗阶段最容易被忽视,却有着不可替代的能量。
徐莹也会叮嘱其他医护人员多鼓励袁林桂:“要从小细节说,避免总是谈病好不好得了。”于是,医护人员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把牛奶当水喝,吃好、睡好、心情好,病就好得快。
高峻记得,一名戴眼镜的男医生曾跟妈妈开玩笑,鼓励她努力康复,否则他为她“抢”来的高科技氧疗机就白费了。还有不知道多少次,医生们拉着妈妈的手,哪怕几句话都是满满的鼓励。
但她心上的大石终于落下了——儿子自2月22日离开医院被集中隔离,核酸检测均为阴性,尚未出现任何症状。
高峻曾以为,母亲和自己都很难全身而退,却没想到最终母子都成为了命运的宠儿。3月8日,高峻完成十四天隔离回到家中,与久违的妻儿团聚。他最想分享给所有重症、危重症的患者和家属:“千万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