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冯佳倩 朱小琴 何沛芸
只用了五秒钟。黄来援家的五层楼房倾斜,下沉,直到被洪水吞没,消失在视野里。
蓝顶白墙的楼房外观簇新,2015年新建的。主人凭着吃苦耐劳和好人缘,一点点攒的、借的,凑够了100来万的置业款。站在岸边,逃生出来的黄来援,看着他的家倒塌,激荡起三四米高的水浪,脑子一片空白。
黄来援的房子倒塌瞬间 除特别标注外,本文配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图7月8日,江西鄱阳县油墩镇,暴雨已经下了三天,穿镇而过的西河水水位猛涨,将圩堤冲出了四处缺口。几个小时内,洪水漫溢进村庄,冲垮楼房和道路。村庄关于洪水的记忆,还是在22年前。那时,村民们躲到自家楼房的二三层避难,持续了三个多月。这一次,洪水来的更迅疾。截至7月12日11时,江西已有鄱阳站、康山站、星子站、棠荫站四个水文站水位相继突破1998年历史极值,水位仍在上涨。吃着西河水长大的数万油墩镇人,又一次要在水困中求生。
西河也叫漳田河,鄱阳四大河流之一,起源安徽东至,途经鄱阳县,最终注入鄱阳湖。其中汛情最险处集中于油墩街镇和银宝湖中间,长度超12公里。在油墩街镇段,千亩圩堤崇复圩护卫着五个行政村的1.3万人,近些年有惊无险。据中国天气网消息,7月7日8时至7月8日8时,江西北部部分地区出现暴雨或大暴雨,局部地区特大暴雨。油墩街镇外河水位上升至23.7米,破1998年历史极值,圩堤超保证水位1.7米。8日上午10点左右,荻溪村多位村民发现,西河南边堤坝处的一处闸口正向外喷涌着黄水,水势湍急。此时,距离荻溪村一公里处的武公村,也有村民发现田里冒出了“喷泉”。
近期持续强降雨,荻溪村村支书黄剑飞回忆,村里特地安排了巡堤员,没想到第一处决堤发生在内圩。8日上午7点开始,港湖村委会源公村村民吴事逊冒着大雨把母亲家的贵重物品和衣物往自家运送,母亲的房子在低洼处,而他的房子在圩堤高处。等到中午11、12点,源公村北侧的彭家湾突然发生决堤,浑浊的河水迅速由北向南、由西向东流入。村民们打着伞,站在高处,看着洪水吞没他们的农田,渐渐地,只有树冠的枝杈露出水面一角。
48岁的吴事逊感到情况不妙。他赶到自家楼下时,妻子和母亲已经被困在二楼,村干部站在一旁,大声地呼喊“快点下来”。吴妻回忆,她们的鞋子都没穿,也顾不上了,“要命啊,逃命啊”。紧要关头,吴事逊找来梯子架在楼梯和窗户之间,让妻子和母亲爬出来,再接她们淌水走到空地,此时积水已经没及大腿。吴事逊的房屋邻近第二处决堤口,口子长约30米。由于圩堤路面与农田形成高低落差,倒灌的河水状如瀑布,并随着流量不断增大,圩堤路面出现断裂和沉降。被冲垮的道路斜插在水里,远远望去,就像码头。大约40分钟后,吴事逊家对面的一间平房轰然倒下,紧接着是他自己的房子。“被连根拔起”,房子像打雷一样轰然倒塌,被水推了30多米才彻底沉下去,看不见踪影。吴事逊的妻子眼睁睁地看着,在空地上泣不成声。这间2014年盖好的房子几乎是他们全部家当。吴事逊早年在外打工,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上学, 2016年返乡开了间铝合金门窗店铺,夫妻互相扶持着,日子也算蒸蒸日上。如今,包括干活用的工具、原材料、顾客订做的产品都被洪水冲走了,老吴估摸自家的损失大约在50万。原本热情开朗的他低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我可能又要出去打工,可快50岁了,我这辈子还能做什么?”他叹了一口气。他15岁起当学徒,做电工和汽修,和铁皮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个子不高,但十分精干,生意忙的时候,能从早上4点干到第二天早上2点,“累也没办法,农民的机器等着下地,耽误人家时间就是耽误人的生计”。他的楼房位于荻溪村最南面,紧挨着西河北侧的圩堤。楼房说起来是五层,其中两层是地下室,用于放置设备和机器,楼房还专门设计了升降机。盖房借了钱,至今还欠着20万。洪水到来的那天上午,他在帮村民转移送修的车辆,以防被水淹,接着他骑着摩托车准备采购粮食储存,出门不久,就看到水没过圩堤,往村庄涌来。黄来援打道回府,开始搬运汽修配件,“配件要是被大水淹了就是旧的,我不能把旧的东西给人家装上去。”大约下午三四点,他突然发现地面出现了一个窟窿,约摸有脸盆那么大,洪水不断地注入,洞口越撑越大。黄来援立即跑了出去,喊来住对面的黄紫益。后者一看,第一反应是“开货车来堵住”。“快快快,房子要倒了”,黄来援焦急地喊楼上的妻子和孩子。妻子还没意识到外面的巨响是水声,直到她听到丈夫的呼喊,才仓促地跑上楼抓了一个包跑出来,里面装着她的身份证。他们跑出没多久,就看到家门口180平方米的大棚垮塌了,下面停着村民送修的机器和车辆,其中有一辆是黄紫益的货车。地面的水泥块一点一点地塌陷。在浩荡的洪水中,车辆就像玩具一般被卷走了,黄来援的妻子永远也忘不掉那个画面。她的手脚冰凉,身体在发抖,只觉得心痛。缺口洞开,洪水涌入得更猛烈了,陆续有两栋楼房和道路垮塌。接下来,是黄紫益的房子,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38岁的黄紫益是村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身材高高瘦瘦,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早年他在福建一带打工,在大理石厂做苦力,省吃俭用攒了点钱。2013年,他的父亲、奶奶、姐姐相继在一年内病逝,医药费都是他一个人扛着。2014年,叔叔黄博想翻修房子,两家房子连在一块,黄紫益也只能把房子拆了重建。他对新房很上心,“沟地铺了满满的钢筋,倒了五十公分深的水泥,上面还有钢筋圈梁”,地基打的稳稳的。乔迁那天,他又放鞭炮又请吃饭。黄紫益憧憬着,今后的生活会慢慢好起来。盖房花了60万,他出门打工攒钱还债,直到2019年9月,终于回了家,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他盘算着,两年内把债还清了。收购站赚的是辛苦钱,每天四五点起床,收购、清点、转移、转售成吨的废品,一直干到晚上七八点,周而复始。有时候上街,婶婶会打趣他,“我们家乞丐来了”。决堤前一天,他就开始做准备了,把地下室的矿泉水瓶用网固定,将纸板等易受潮物搬到楼上。他觉得自家很牢靠了,8日那天,他一直在隔壁叔叔家帮忙。洪水以他始料未及的样子到来,相邻的三栋楼房被冲走了,他连家里的五万元现金都没顾上拿——那是向姨夫借来买破碎机的货款。9岁的小女儿抱住他的腿,哭喊着不要回去。一家人一路狂奔,跑到西河对面,看着自家房子一点点倒下。
叔叔黄博的房子没有被水冲走,但已经45度倾斜,仅露出房顶一角。阵风刮过,屋内的窗帘还在轻晃。
黄紫益和妻子女儿来到决堤处,他们家的房子已经被冲走,隔壁叔叔家的房子倾斜在水中和一个月前的照片相比,黄紫益苍老了不少。他感慨,现在比“一无所有”还要糟:车贷9万,银行贷款15万,其余借款30万。他不知道该怎么还。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杆,拍着胸脯说,只要政府帮忙,帮他把生意再做起来,他一定死命干。“欠钱我不怕,我还有手,我不怕吃苦,整日整夜干我都无所谓。”“你不顶住不行的,还有三个孩子,我还要顶,(洪水)打不垮我,除非我死。”黄紫益说。
8日,油墩街镇武公村出现了第四处决堤,开口约有40米。这四处缺口,像为西河水打开了四扇门,村庄西,南两面被洪水夹击。
荻溪村村民黄文强被困在了家里的二楼。洪水到来的一个小时后,停电了,他和家人,带着狗和家禽,窝在楼上,等待救援。所幸手机信号还在,入夜后,村子里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借助手机灯光,黄文强的妻子注意到,洪水已经没过二楼5公分左右,这意味着水深约有四米。水面漂浮着一层东西,两条蛇在水中扭动,一条红一条麻,吓得她连连后退。晚上10点左右,远处传来冲锋舟的马达声,隐约能看到船头灯光闪烁,是救援人员到了。黄文强和家人被陆续转移出去。离开时,家中的狗一直在身后狂吠,他没法带走它。油墩街镇民政所所长盛家亮说,镇上受灾的约有2万多户,加上被水淹的,总共将近5万户。其中房屋严重倒塌的有72户,被水冲掉11户,1.5万亩耕地被淹。7月9日13时,鄱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将防汛II级应急响应提升至 I 级。西河圩堤内约有9000多名群众需要转移。盛家亮介绍,当地将西河南面的桥头小学作为首个安置点,把教室改为临时住所,搭上简易床,供受灾群众休息,每间教室可容纳20余人,目前校内已安置160余人。应急部门准备了矿泉水和食物,定时送到灾民手上。
此外,油墩街镇两所中学被陆续设置为安置点,总共可容纳千余人。即便如此,安置点还是吃紧。盛家亮建议有条件的群众暂时住到安全地带的亲戚朋友家,将安置点留给无依无靠、老弱无力的人。从7月9日开始,鹰潭、赣州等多地消防力量携带冲锋艇前来救援,萍乡、台州等地的社会救援队也相继赶来,转移群众。截止10日晚间,鄱阳县投入武警、消防等500余人参与抢险救援。萍乡曙光救援队队长肖柳介绍,曙光救援队第一批12名队员携带3搜皮筏艇于10日到达荻溪村,当时洪水漫及村口,整个村子只有南边一排少数房屋没有受淹。
他们一天内转移出数百人,不少村民惊魂未定,预计未来的数月,他们暂时回不了家了。
42岁的黄文强在广东做物流生意,每年端午节前夕他都会回家,参加油墩街镇在西河举行的龙舟大赛。往年,西河的水是青蓝色的,秀美又宁静。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龙舟赛取消了,一个月后,西河咆哮起来,一片黄浊。黄文强被蓝天救援队救出来时,几乎两手空空。他挂念家里的鸡和狗,决定等雨停后划龙舟进村。木制龙舟长约十米,停靠在圩堤边。一家人划着木浆,缓缓向村里进发。沿途,他们要小心避开电线和树枝,农田、平屋、阡陌巷道全都不见了,露出水面的路灯被甩在身后。
800米左右的路程划了15分钟,终于到了家门口。黄文强用跳绳将船固定在栏杆边,翻进门内。楼房是去年装修过的,外观看上去还很气派。但一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二楼的水褪去了,地砖上残留着水渍,床上和地上凌乱地堆放着电器、家具和杂物。一楼仍旧泡在水里,楼梯间漂浮着垃圾。黄文强和家人拿了点衣物和水。因为断电,冰箱里的肉已经变质发臭。
黄家一个孩子回到家中后,趴在二楼阳台上无奈地“看海”。临走前,黄文强的妻子还不忘给阳台上的盆景浇水,黄文强知道,妻子舍不得离开。不少村民撤退时,只带了手机,衣服穿了3、4天没换,于是冒险搭船回家。有人顾念家中的财物,还有人带着水和食物回家后,干脆就住下过夜,第二天再坐船出来,非常危险。油墩镇村人世代生活在水边。他们熟悉春夏秋冬的西河,却多年没见过它泛滥的样子了。1998年洪水来临时,村民黄忠旺才十多岁,他印象里,许多村民躲在自家楼上生火做饭,期间政府用船运送物资。但这一次,洪水来得更快更猛。7月12日零时,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的水位井内,湖水漫过“1998年洪水位22.52M”的标记,突破有水文纪录以来的历史极值。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介绍,7月6-8日,鄱阳湖湖口站发生长江水倒灌入鄱阳湖现象,倒灌总水量3.0亿立方米。截至11日17时,暴雨、洪水、内涝等灾害已导致鄱阳湖流域521万余人受灾,455千公顷农作物受灾。气象预报说,7月13日-16日,强降水区域短暂北移后又将南落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届时鄱阳湖流域可能有大雨。油墩镇决堤处均位于西河北侧,南侧没有发生河水蔓延,救援力量和物资可以陆续通过一座大桥运抵荻溪村。
而从武公村决堤口到源公村决堤口,约有4公里距离,圩堤附近的村民只能行船进出。抢修人员正在搭设供水管线,保证村民饮水,部分村民家中的电力已于11日恢复。11日这天,黄来援带着妻子离开了江西。他们预约了许久,才挂到上海一家医院的病号,洪水冲进她家时,她不能把挂号的身份证落下。离开医院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两人没有撑伞,并排着走得很快。他们回头招手,认真地说了声再见,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