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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消失40天后,爸爸被抓走了

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 2020-11-08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他们是一群孩子,但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在他们最重要的成长时期,父母不在身边陪伴,生活大多困难,又因父母入狱而背负污名,长期处于孤独、困惑、自卑甚至怨恨的状态,直至成年有些人也无法释怀,与命运和解。


在父母服刑的高墙之外,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活在一个无形的囚牢中,饱受痛苦。他们的“刑期”可能比父母还长。


同时,他们还处在社会救助的边缘地带。关于这个群体的官方数据,仍停留在2005年司法部的调查“逾60万”。而针对这个群体的救助,至今存在事实上的法律和政策空白。


一篇,讲的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杀死妈妈的家庭悲剧。



“我告诉你,爸爸妈妈都死了,他们都不在了。”6岁的陈阳对弟弟说。


8月27日下午,桌上的风扇“呼呼”地吹,电视里放着“小猪佩奇”。3岁的陈雨没有看电视,自个儿在那里玩玩具,也不关心哥哥说什么。旁边,61岁的陈建国听到孙子的话,蹲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爷爷哭了,爷爷眼睛瞎了。”陈雨一边说,一边笑。


自几年前患上眼疾,陈建国的人生变暗了。如今,儿子因谋杀前妻被抓,他的整个世界都垮了。


很快,陈雨的注意力又转移到玩具上。他跳来跳去,把玩具撒满一地,红色,绿色,蓝色……突然,他捡起一个弹跳玩偶,用手一压,只听见“砰”一声,玩偶闪着紫光向天花板冲去。


陈阳暂时忘记了爸爸妈妈,盯着天花板手舞足蹈起来。


异常


竹林被挖出一个深坑,旁边有一把铁锹、几个蛇皮袋,以及各种白色的垃圾,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8月23日下午,民警在竹林里挖出了一具腐尸,面部不清。此前一天,35岁的陈小峰供认其于7月15日凌晨杀害了前妻杨佳。


8月底,竹林的泥土被刨开,只剩下了一把铁锹。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图 (除标注外)


据警方跟杨佳家属介绍:7月14日晚上,陈小峰与杨佳发生争执。陈小峰在抢夺杨佳手机的过程中,用手勒死了杨佳。当时已是凌晨,两个小孩正在房间熟睡。第二天,陈小峰把尸体藏在衣柜里一整天。第三天凌晨,他悄悄把尸体转移到竹林。


陈小峰家离竹林约500米,从他家后门出来,绕过两条村道,走两三分钟就到了。竹林方圆200米无人居住,几栋老屋已荒废多年。陈小峰推倒了一个废弃的旱厕,将尸体掩埋在土堆下面。


这条路,除了种菜的人,鲜少有人经过。


陈小峰被抓后,村里的人回想起他,觉得他看似正常,却又行为怪异:8月初,有村民看到他骑着电动车往竹林方向去。“前后一共5次,每次约5分钟,又匆匆地返回来。”


在朋友记忆中,那一段时间,陈小峰和平常一样,白天去市场,晚上跟朋友聚餐。但他又有一些异常——突然去酒吧、KTV,甚至去南宁、桂林、贵州等地旅游。此前,他从不去酒吧,没出过玉林市,更不要说去旅游了。


“我以为他赌博赢钱了。”陈小峰的一位表弟回忆。


很快,村里传言满天飞,有人说看到他去竹林喷花露水,还有人听到他在埋尸地哭泣。一些人猜测,陈小峰赌博欠债,向前妻要钱,对方不给就把人勒死了;也有人怀疑,双方是因为感情不合才发生冲突。


在村民眼中,陈小峰内向、怪异、胆子小,“连杀鸡都不敢”。没有人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杨佳母亲刘丽记得,今年年初,陈小峰到梧州帮她搬货,给工钱时,他不要,说“过年也没买什么东西来,就当是给你的过年费吧。”


刘丽想不明白,看起来老实的前女婿,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女儿,“还有两个小孩,他们怎么办啊?”


争吵


1985年,陈小峰出生在林村。这个位于玉林市西北部的小村子,靠近华南地区最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宏进批发市场。自2009年开业以来,村里很多人在此做生意,或者帮人打零工。


以前,母亲李翠花给人做衣服,陈小峰每天帮忙钉100、200颗扣子。陈小峰初中毕业后帮人送粮油,一个月工资两三百块钱。直到宏进批发市场开业,陈家在市场租了一个摊铺,卖水、烟,给人秤菜过磅,“过一次磅一块五毛钱”。


陈小峰经常帮父母看摊铺,他身高一米六五,不胖不瘦,安静地坐在雨棚下面,看着市场里的人来人往。


杨佳是梧州人,1988年出生。那时候,她每天来宏进市场批发蔬菜,早上从梧州跟车到玉林,中午到达批发市场,下午挑好满满一车子蔬菜,晚上再跟车回梧州。每次杨佳挑好蔬菜后,都会拿去陈小峰那里过磅。时间一久,两人慢慢熟络起来。


夜晚,宏进批发市场依旧人来人往。


2012年,杨佳的车子出了问题。她跟着陈小峰回了林村,之后便住在了他家,不再跟车来回跑。第二年年初,两人结婚,在林村办了三十多桌酒席。


同年,陈家修建新房,五层楼,装修了两层,一共花了四十来万。李翠花说,宏进市场开发时,征收了他们家的土地,补偿了22万元。修建新房主要靠这笔补偿款,另外杨佳也出了一部分钱。


林村隔壁,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


杨佳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但她肯吃苦,胆子大,而且嘴巴会说。十来年前,她从外地打工回来,接手了母亲的生意,从最开始批发几吨到十几二十吨蔬菜,带着一家人把生意越做越大。


此前,刘丽主要从乡下购买蔬菜到市场卖,由儿子杨军帮忙拉货。三年前,杨佳换了小货车,买了一辆十几吨的大货车。“一个月能赚好几万,好做的时候,一个月赚十来万。”刘丽说。


刚结婚时,夫妻俩关系不错,陈小峰早上九点出门,帮妻子拿货、装货。杨佳两三点才出来,晚上八九点回家。那时候,刘丽偶尔去女儿家,陈小峰话不多,客客气气地喊她“妈”。


小孩出生后,杨佳比较忙,多数是陈小峰带小孩,在家里做饭、洗衣服。两年前,刘丽腿部疼痛,陈小峰开电动车带她去按摩店按摩,结束后又去接她回来。


一直到今年5月,陈小峰到梧州找杨佳复婚遭拒。刘丽才知道,他们俩已于今年年初离婚,两个小孩归陈小峰抚养,杨佳每个月给3000元抚养费。


刘丽说,女儿告诉她,陈小峰经常家暴她,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动弹不得。有一次,杨佳被掐到无法呼吸,儿子陈阳在旁边喊:“爸爸,你不要掐死妈妈,你不要掐死妈妈……”陈小峰才放手。


其实,夫妻感情早就出现了问题。陈建国说,两人脾气都不好,经常吵架,吵完很快又和好。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厉害,杨佳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陈小峰不开门,最后不了了之。


两年前,李翠花看到交房租、水电费的收据,才知道媳妇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但她既不敢问儿子,也不敢问媳妇。“你一问就要骂,他们又要吵架。”


她以为,夫妻吵吵就好了,没料到出了这样的事。


失踪


7月13日,是陈阳满6岁的生日。


当天中午,杨佳从梧州赶回玉林,到宏进市场后,她打电话给陈小峰,让对方把两个小孩带出来。杨佳带着两个儿子玩了半天。傍晚时分,她去买了一个蛋糕,母子仨一起回了林村。


第二天早上,杨佳送两个小孩去幼儿园。下午,她接回两个小孩,又去了一趟批发市场。傍晚时分,杨军看到姐姐牵着两个小孩过来,便问她要不要回梧州。她说她要再住一个晚上,顺便拿一点青菜回去做饭。


当天晚上开始,杨佳电话打不通。


此后,杨军问陈小峰,姐姐去哪儿了。陈小峰说,他当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到家时并没有看到杨佳,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刘丽多次联系女儿未果。7月17日凌晨4点多,她收到女儿的微信回复:女儿去散散心,离婚了,又爱上别人老公,是不是傻。


此前,杨佳几乎从不发文字,因为读书少,识字不多,她一般都是发语音。刘丽看到信息后,觉得奇怪,怀疑女儿被人绑架,立即换掉了收款二维码。他们每天批发十几吨蔬菜,一个晚上好几万的收入,多数通过扫码进了杨佳的微信钱包。


7月17日当天,杨军到派出所报案,陈小峰也跟着一起去了。除了电话打不通,杨佳在微信上并没有失联,民警因此怀疑杨佳离家出走了。


案发后,杨佳的背包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事实上,陈小峰勒死杨佳后,一直用她的微信回复其娘家人,制造她依然活着的假象。


第二天,“杨佳”微信回复母亲称,自己又怀孕了。刘丽和家里人一肚子疑惑,他们怀疑陈小峰绑架了杨佳。7月21日,刘丽质问陈小峰,对方一口咬定不知道杨佳在哪里,并指责她早在外面有男人。


那段时间,杨军去陈家四次,只见过陈小峰一次:他坐在沙发上,淡淡地说不知道,之后骑着电动车走了。


陈家的房子长21米,宽5米,每层有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房间。杨佳和陈小峰住三楼,陈建国和妻子住二楼。陈建国说,事发当晚,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李翠花去夜宵店洗碗,第二天早上六点才回家。


刘丽不放心,她又去了两次陈家,都没有见到陈小峰。她翻遍了整栋楼,柜子、洗手间,床底下,楼顶……没有找到女儿的痕迹。刘丽没有办法,让一个客户发微信给杨佳。得到的回复是:我在哪里关你屁事,你那么关心我干嘛?


在梧州和玉林的蔬菜批发市场,杨佳是出了名的会说话、会做生意,不可能对客户这么无礼。


7月26日,刘丽发了一段视频给女儿,视频里的她不停地流泪。“杨佳”微信回复:老妈不要这样了,女儿对不起你,不做(就)休息吧。


7月30日,刘丽发微信问:你不回来,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你为什么要一走了之?次日凌晨,“杨佳”微信回复:老妈,我难过,不想说。


8月17日,刘丽发微信给陈小峰:你以为你害死她,你就好过呀,你一样走不了的,等着吧。陈小峰依旧坚称,他不知道前妻去了哪儿。


“老实人”的40天


七八年前,陈小峰跟人合伙做葱花生意。


合伙人陈浩说,陈小峰有30%的股份,生意红火时,他一年有十几万的收入。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他每年也有几万元分红。此外,每年的2月到6月,陈小峰还代卖北海蔬菜,也可以赚好几万元。


这些钱,陈小峰都拿去打牌了。


在刘丽的记忆中,陈小峰一直喜欢打牌,她每次来宏进批发市场,都看到陈小峰坐在牌桌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后来玉林市整治赌博,陈小峰就转移到网上赌。但没有人知道,他一年输掉多少钱。


此前,杨佳告诉母亲,陈小峰经常向她要钱,一次两千、三千……此外,陈小峰在外面借钱,债主打电话威胁杨佳还钱,不还就让她好看。刘丽说,女儿至少帮他还了两三次,每次都是一两万。


陈浩既是陈小峰合伙人,也是他的叔叔。在他眼里,陈小峰不抽烟,不喝酒,胆子小,脾气大,肚量也小,不适合做生意。2018年,陈小峰打牌手气不好,跑到宏进市场把顾客骂跑了。此后,陈浩不要他来了,告诉他“等着分红就行了”。


这几年,陈小峰经常向他提前预支钱,一会儿要三千,一会儿要五千……早早就把分红花得所剩无几。


李翠花觉得,从两年前开始,媳妇杨佳变心了,她擦口红、画眉毛,穿得漂漂亮亮,而且经常不回家里住。自那时候起,夫妻俩感情恶化,陈小峰越发沉迷于赌博。


不过,刘丽认为,这两年,女儿生意越做越大,陈小峰野心膨胀,赌博金额也越来越大,导致夫妻俩感情恶化。


7月15日,陈小峰勒死杨佳后,陆续转走了其卡上的15万元。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异常,除了陈浩。他记不清是哪一天,发现陈小峰的朋友圈突然设置为三天可见,而且发了很多在酒吧玩的照片。陈浩感到奇怪:侄子前几天还向他要钱,怎么突然变有钱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杨旭,也发现了陈小峰的变化。但他以为陈小峰想通了,看开了,还替他感到高兴。此前大半年,陈小峰沉浸在离婚的痛苦中,朋友圈发的都是“婚姻的不幸,担忧两个孩子怎么办……”


市场一位工作人员也说,此前看陈小峰的朋友圈,还以为他患了抑郁症。


8月初,陈小峰到贵州游玩,并拍照发朋友圈。  受访者 供图


8月5日,陈小峰穿一件白T恤,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拖鞋。他来市场找陈浩拿仓库钥匙。陈浩发现,陈小峰躲躲闪闪,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当时忙着卖葱,把钥匙给他就走了。


不久,陈小峰去桂林、贵州等地旅游,并在朋友圈晒出照片、视频。李翠花知道后打电话问他,他说他去外面买驾驶证,过几天就回来。


8月21日,陈小峰在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时说,6月底7月初,前妻将他的手机和微信拉黑,之后两人没有再联系过。前妻失踪后,他和两个孩子也很担心。他还提到,今年7月,一个陌生人加了他微信,发了他和前妻的结婚证、离婚证,以及杨佳在宾馆的照片给他。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


第二天,陈小峰被带去公安局。杨旭说,得知陈小峰是凶手后,他好几天都没有睡好。


孩子的疑问


落地窗遮住了阳光,房间一片狼藉,桌子上有一个女士背包。“这边是妈妈的房间。”6岁的陈阳告诉记者。


“爸爸妈妈晚上不在一起睡吗?”


“不在一起,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做工了,妈妈在外婆家。”


事发后,两个孩子很少上三楼,晚上都跟爷爷奶奶睡。


8月底,陈小峰家的三楼,已经没有人居住。


看到房间里衣服散落一地,陈阳说“是爸爸弄坏的”。突然,他若有所思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为啥觉得不太对劲?”


3岁的弟弟陈雨看到一个红包袋子,不停嚷着说:“礼物,给我的礼物,这里有礼物……”


这一天是8月27日,距离他们的母亲消失已有40多天,父亲被抓走也快一个礼拜了。


陈阳意识到家里出了事,但他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我感觉他们死了,还是去很远的地方做工了?我不知道。”他低着头,自言自语,“爸爸妈妈,肯定是死了吧?”


陈建国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流眼泪。61岁的陈建国骨瘦如柴。几年前,他出现眼疾,医生说不能做手术,只能吃药治疗。后来没钱停了药,视力越来越差。如今,他只能坐在凳子上呵斥一下孙子。


陈阳至今记得,妈妈带他去游乐场玩,有一个很大的滑滑梯,积木、海球,什么都有,还有大篮球场……


陈雨一边翻出玩具,一边介绍:“这个是爸爸买的,爸爸买了好多玩具,这个积木是表妹送的……还有一个猪猪侠。”


陈阳画的爸爸和妈妈。


如今,李翠花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元工资,要养活一家四口人。她身体不好,有高血压,每天都要吃药。8月30日,林村村委会工作人员介绍,李翠花已经申请了低保,他们正在走程序。


刘丽想过,领一个孩子回梧州。但李翠花舍不得孙子,她只希望,对方看在小孩的份上,原谅儿子,“放他一马”。


“他杀人毁尸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小孩?”刘丽无法原谅陈小峰。


对于两个小孩来说,生活的改变已经不可避免。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等待他们的,将是没有父母疼爱的童年,和一个尚未知晓的残忍真相。


有一天,陈阳偷吃了牛奶,李翠花动手打了他,打得他“哇哇”大叫。陈雨坐在旁边轻声说:“我想妈妈,还有爸爸。”


“爸爸是这样子笑的。”陈阳一边说,一边抿着嘴,装成爸爸的样子。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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