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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网暴的抗癌UP主,“用死证明了自己的病”
松饼君曾是B站知名Up主,2020年12月10日死于肺癌,年仅25岁。死讯传播到网上,很多人在她生前发的最后一条微博下留言,表达着震惊、惋惜和怀念,也有少数的恶意夹杂其中,显得尤为刺眼,比如有一条热评说“开个香槟”,意思是庆祝她终于死了。
在松饼君生前,诅咒她去死的声音一直没消停过。她也许至死都不能理解,现实中无冤无仇的陌生人,这些恶毒的心态究竟从何而来。
表面上看,这场旷日持久的暴力仅仅源于一次深夜的表达。
成名的代价
现实中的赵上上是美国波士顿大学的研究生,2019年9月刚入学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但网络上的她看起来总是神采奕奕,能吃能喝,经常健身,偶尔还能去旅行,化疗也不掉头发,一点都不像一个癌症患者。
转折发生在2020年2月3日。那天她健完身在微博上发了一张全身的自拍照,一位男性网友评论说:“你好像有小肚腩哦。”
很多人不理解,这句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至于吗?事后松饼君解释,那天她本来心情很好,作为病人也一直在分享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突然看到这么一条评论,瞬间有种“一瓢冷水浇在头上”的感觉。她觉得委屈,更因为被冒犯而气愤。
她记得小时候外婆的葬礼有很多规矩,印象最深刻的是,生理期的女性家族成员不能参加,否则会被视为不吉利。长大后的她,多次为社会对女性的歧视和body shame而发声。
其中一位19岁女孩的评论,格外引起了她的注意:“姐姐还是好好治病吧,不要把B站不舔你的人都拉黑啦,都吐血了还不住院的吗?脾气这么怪,真把自己当小公举了。”
她不愿容忍这些攻击,第二天又发了条视频《网络喷子走好不送》,表达她对此的态度。视频里,她用一种同样“阴阳怪气”的讽刺腔调回击了这位女孩:“咒人住院你是有多有父母生没父母教呢?……我知道你道歉了,可道歉有什么用呢?你是个成年人了,成年人是需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的,说出口的话就要有不被原谅的准备呢。”
介于对方说已销号,她把对方的ID直接“挂”了出来。
其实在发这条视频之前,这位女孩在松饼君粉丝的围攻之下,已经道歉并销号了。为何还要对其穷追不舍,松饼君曾在评论区里这样解释:“她也不是我收到的最恶毒的评论。只是当被挂的风险被更多人知道的时候,喷子说话才会稍微过点脑子,稍微保持点做人的善意。”
但松饼君这一做法,并没有取得“杀鸡儆猴”的效果,反而引起了更多人的反感。
在澎湃新闻采访的一位反对者看来,松饼君发反击视频是她的自由,但不应该“挂人”,“挂人”的行为就是一种网暴,身为一个利用互联网传播信息、有不少粉丝的公众人物,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遵守规则,而不是去引导、纵容粉丝网暴异己者。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网友都忍无可忍了!”那时,一条声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的留言被广泛转发,网民的情绪也在不断复制、升级,舆论逐渐走向失控。
上述被挂的两位网友和个别提出质疑的网友,先后遭到了松饼君粉丝的攻击或人肉。而松饼君的反对者认为她利用粉丝网暴,便“以暴制暴”地发起了一场针对松饼君的讨伐,从微博、B站蔓延至知乎、豆瓣等平台,辱骂内容波及她的家人和朋友。她的QQ号、手机号等信息,也被人扒了出来。有人还专门组建了聊天群,制作散播她的遗照和裸照。贴吧上甚至出现了以“卡夫卡松饼君的一万种死法”为标题的帖子。
其中,B站用户的抵制最为激烈。那些为她加油的弹幕,逐渐被满屏的诅咒和谩骂遮盖。她的视频,也成了恶搞素材。
各种谣言相伴而生,说她拉黑置顶质疑者的,说她人肉别人母亲的,说她逼网友下跪的。但无论真假,一切后果都算在了她头上。
在这次采访中,松饼君解释当时挂ID的行为就跟日常转发一个博主没什么区别,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掩护一个攻击者。但报道发出后,她又留言反思,承认当时的做法不成熟,值得一骂,“现在我意识到,因为有了很多关注者的我,有着和一般网友不太公平的网络发言权,(所以)该打码还是要打。”
她称联系到其中一位被集中网暴的网友,进行了诚恳的道歉,也取得了对方的原谅。但考虑到对方今年要高考,她没有公开,也没有解释。那时,她在微博上@一个朋友,朋友都会收到辱骂的私信,她不希望自己的任何行为影响到这位高三生。
事后,一位B站网友发文评论称,这是一个使用网络暴力并被网络暴力反噬的事件。“卡夫卡也许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能量,也许对网络暴力的危害性认知不足,抑或是对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产生了幻觉,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不完美之处,不影响卡夫卡作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接受着罚不当罪的惩罚。”
随着网暴进入高潮,关于松饼君“装病骗钱”的质疑也被推到浪尖,说她是“秽土转生”“医学奇迹”。
2月底,为了自证清白,她将全英文的病历原件发到网上,并转发了一位网友对病历的翻译,仍被质疑是伪造的假病历。3月中旬,她邀请住院医生一同出镜,说明她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弹幕满屏飘过:“医生怎么会说中文”“麻烦词背熟一点”“工作证多少钱买的”“沙雕四眼在横店也就20块一天”。
不管她拿出多少证据,那些人都不相信。赵上上才意识到,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
5月,她发了一个癌症中心问诊过程的Vlog,有条评论带着讥讽的表情说:“别人都说是假的,而我不一样,我希望是真的。”
坚硬的外壳
查出肺癌前,热衷健身的赵上上从没感到任何不适,除了偶尔的咳嗽。“谁能想到咳个嗽就会是癌症呢?”
2019年8月课间,她突然剧烈咳嗽,感觉喉内有东西要咳出来,便向同学要了张纸,没想到咳出一手的血,“很吓人”。后来她到洗手间,又咳了一马桶的血,“更吓人”。
一周后,她被确诊为非小细胞肺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到肝脏和骨头,医生说如未发现治疗,可能只有半年可活。她有些蒙,接着被冲进来的护士抱着安慰。事后她在Vlog里笑着回忆,当时护士姐姐哭得“太伤心太难过”,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不流眼泪显得不合时宜。那是她唯一一次为自己患癌而哭。
后来网友问她怎么做到这么坚强,她归结为个人经历的影响。
在高中学长杨帆眼里,十七八岁的上上已显露出自立、干练、勇敢的特质。她从高二开始就为三个社团到处拉赞助、参与管理一个全是大学生的NGO组织、从湖南长沙到四川巫山县支教、瞒着家人去新加坡参加美国高考。
之后她一个人在国外读书,从一个“学渣”慢慢努力成了学霸,先是在佛罗里达大学读了四年本科,因成绩优秀,被本校直录为全额奖学金硕士,后来又申请到了专业排名更好的波士顿大学,“再读一年就可以工作挣钱了”。
在赵上上看来,跟人生中许多细碎的痛苦相比,得癌症不算什么困难。她也不觉得这就是她人生最后的日子,积极治疗的同时,从未放弃对未来的安排——休学一年后又回到学校上课,复发后“疼得不行了”还在赶作业,即便教授都劝她别管了。
杨帆说,最初上上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患癌,也很少主动向朋友诉苦,顶多用自嘲的口吻说“还没泡够小哥哥呢”之类的遗憾。每当看到朋友不开心,她还会用“比惨”的方式鼓励他们:“你看我都肺癌晚期了,我还活得这么没心没肺,你们为什么不能努力朝前看呢?”
后来她喜欢的脱口秀演员也因此关注到她,并录制了现场观众为她加油的视频。她抱着感激的想法,决定将自己“与天斗其乐无穷的生活”分享到网上,希望鼓励到更多的人。
2020年1月底,在朋友的建议下,赵上上把此前发在微博上的十个Vlog上传到b站,其中《当我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的时候,我在想什么》第一、二期的播放总量超过560万,被推送到了b站首页。
视频里的她总是面带笑容,即便提及沉重话题,语气也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
周莉具有法学专业背景,赵上上曾向她咨询过如何处理网暴的问题。她回忆,当时上上有些激动、愤怒,但更多是为那些被波及的无辜者感到抱歉和难过。“她觉得那些网暴的人顶多弄臭她的名声,对她影响不是那么大。但是对帮助她反驳的亲友的攻击,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那时候,一位网友仅仅是留言安慰松饼君,都会被连续攻击辱骂三天,以至于害怕得删除了记录。
赵上上考虑过起诉网暴者,周莉告诉她,这方面的诉讼无论在哪个国家,取证都比较漫长,对当事人生活的影响都比较大,而且她人在美国,要在国内诉讼更是难上加难,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好处。
上上听完后,说会再考虑一下。后来她确实放弃了维权,大概也有一些不甘吧。在周莉看来,上上是一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年轻女性,不像一般人一样,被人欺负后忍气吞声,因为她的不屈服和反抗,暴力变得越来越强烈、长久。
朋友们都劝她不要理这些人,也不认同她晒病历泄露隐私的做法,认为对待网暴最好的办法就是屏蔽、无视、冷处理。
她也曾这样做过。2020年8月,松饼君更新了最后一条b站视频并卸载了软件,微博也关闭了陌生人私信,并设为半年可见和仅粉丝可评论,之后发布的部分微博也限制了可见范围。
但还是阻挡不了,那些连绵不绝、无孔不入的恶意。
8月,做直播时,有人顶着“肚腩癌怎么还不去死”的ID不停地给她刷礼物,以达到霸屏的效果。10月,另一位被质疑造假卖惨的抗癌博主“虎子的后半生”去世,有人转发相关新闻并@卡夫卡松饼君说:“给爷去阴间和虎子配冥婚。”11月,她在微博上说要赶作业的deadline(截止日期),有人问:“那你的DEADline是什么时候啊?”
还有人将微博ID改为“卡夫卡送病菌”,坚持不懈地对她进行羞辱、嘲讽和攻击,几乎每一条都要带上#卡夫卡松饼君#的话题并@她本人,从3月一直持续到12月松饼君去世后。
无力的证明
被攻击最猛烈的那段时间,赵上上经历了一次非常严重的病发。起初她只感觉手臂肌肉疼痛,后被查出肺部有严重积液,连续做了两次胸腔穿刺,抽了大半箱血水。
那时,王敏只要有空就会去看望她,但好几次去到医院她都在昏睡,只有一次聊了天。王敏回忆,当时上上对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喊疼也只是轻声说,如果不是护士过来给她上止疼药,以及她握着止疼泵的动作,可能谁也看不出她正在忍受极度的疼痛。
在王敏眼里,赵上上是那种“一看就很懂事,而且懂事了很长时间”的人。“可能最早把视频Po上网,也是想要努力留下一点存在的证明,再试着找一点温暖吧。没想到后来变成滚钉板。”
从微博里的片言只语能看出来,赵上上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她其实很渴望得到爱和认可,也有相应的敏感和脆弱。
“我从来就没有让大家给我募捐过,为什么你们要骂我恰烂钱(指赚黑心钱)?为什么在我被你们逼着出示了病历之后,你们还有那么多的借口和理由说这是假的?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别人?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有多痛苦?”
这一刻,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铠甲,红着眼眶哽咽地反复说同样的话,询问着一个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同患癌症的李园与赵上上有着病友之间天然的信任感,上上有一次崩溃后找过她,那天上上在医院输液,因小事与家人发生了争吵,突然情绪就上来了,痛哭了一大场,说特别想拔了针头,不治了。
这是唯一一次上上在她面前低落。大多时候,上上的“明亮积极”会感染、鼓励到她,“我比她轻得多,我有什么理由整天以泪洗面呢?”
有时候,上上“努力散发出来的光芒”,会让人“不知不觉忽略了她处境的凶险”。
2020年10月,她查出癌细胞复发并在后背长大,已压迫到神经,脑部也扫出了两个新点。她形容那种疼痛如同背部装了块钢板,“然后有人在一天当中随机拆钢板。”
11月,由于此前的靶向药失效且无新药代替,赵上上开始接受会掉头发的传统化疗,而那种可以防止掉发的药不在医保范围内,她最终没有用。
因为疫情,医院基本不允许探视。被送进ICU那天,她第一次主动给王敏发信息,问能不能进来医院看她,王敏回复说正在开会来不了,“现在想想,她应该是慌了或者情况不好。”
第二天,她从ICU转回普通病房,所有人都以为她又逃过一劫。
12月9日,躺在病床上的赵上上更新了最后一条朋友圈:“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天后,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很多人感慨,最终她以死证明了自己的病。然而这种“证明”,在其死后仍然汹涌的网络暴力之下,显得尤为无力而悲哀。
有人拍手称快说“死得好”“终于下地狱了”“开香槟庆祝”,而有人用同等方式反击此前质疑攻击过松饼君的人,要求他们道歉。一片混沌之中,另一场“正义”的讨伐又开始上演。
其间,杨帆翻出8年前的一篇旧文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那是17岁的赵上上发表在《潇湘晨报》的一篇关于网络暴力的时评,在结尾她写道:“ ‘网络暴民’在言论越来越自由、精神越来越包容的互联网时代,到底缺少了什么?也许他们缺少的正是真正的正义之心和探求真相的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