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华人学者王夕越归家路背后：美伊的换囚交易始末

12月6日，被囚禁在伊朗监狱1000多天的美籍华人学者王夕越终于盼来了回家的日子。

经过6个小时的飞行，他所搭乘的飞机徐徐地降落在瑞士苏黎世机场。

2019年12月7日，两个长期敌对的国家——美国和伊朗，在中立国瑞士展开了一次罕见的“换囚”行动：伊朗释放了因间谍指控而被关押三年的美国华裔学者王夕越，作为交换，美国也释放了被监禁逾一年的伊朗教授索莱马尼（Massoud Soleimani）。

在大西洋的另一端，为营救王夕越苦苦奔波了三年多的妻子曲桦在知道丈夫出狱的消息后喜极而泣。三年前他离家前往德黑兰时，他们的儿子只有2岁。

现年38岁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生王夕越于2016年8月在伊朗进行学术访问时被捕，他被指控犯有“间谍罪”，判处10年徒刑，然而王夕越始终坚称自己无罪。

尽管王夕越和索莱马尼最终双双获得自由，他们两人在过去几年的遭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华盛顿和德黑兰之间的紧张关系。

这笔罕见的“交易”对几乎没有公开的官方互动的两国来说都是难得的“胜利”，但两国关系是否会因此而转圜目前仍不确定。在将索莱马尼带回国后，伊朗外交部长穆罕默德·贾瓦德·扎里夫（Mohammad Javad Zarif）9日在推特上进一步抛出了“橄榄枝”，“（现在）球在美国那边，我们已经为全面交换‘囚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今年6月以来，美伊关系再次趋紧，双方“口水仗”不断。在美国的严厉制裁下，伊朗国内经济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在这样的背景下，此次囚犯互换显得尤为引人注目。这笔“交易”究竟是如何达成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内幕？在两个个体家庭悲欢离合的背后，揭示出两个“宿敌国家”之间怎样复杂的外交角力？

胡克和王夕越在瑞士

苏黎世交换“囚犯”

12月7日，美国国务院在官方推特上发布了一张照片，一架蓝白相间的空军飞机停机坪前，一名身着西装的美国官员手搭在穿着一身灰色上衣和裤子的王夕越的肩膀上，已陷囹圄三年多的他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当天，王夕越在瑞士苏黎世机场见到了专程从美国飞来接他回家的美国伊朗问题代表布莱恩·胡克（Brian Hook），后者带来了交换他的囚犯——伊朗科学家索莱马尼，胡克与从德黑兰专程飞来的伊朗外长扎里夫一起完成了这场囚犯互换“交易”的最后一幕。

在双方官员的见证下，胡克接回了王夕越，扎里夫接回了索莱马尼，后两者一同登上了一架回伊朗的飞机。一年多前，索莱马尼在美国被捕，他被指控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试图出口用于培养细胞的蛋白质用于医学研究，针对他的审判原计划于本周开庭。

“交易”完成几小时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就迫不及待地在推特上发表了庆贺感言—— “感谢伊朗进行了非常公平的谈判。 看，我们可以一起做笔交易! ”

伊朗那边，扎里夫也“默契”地在推特上回应道，“很高兴索莱马尼教授和王先生很快就会回到家人身边。非常感谢所有参与者，特别是瑞士政府。”

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索莱马尼和扎里夫抵达德黑兰的梅哈拉巴德国际机场（Mehrabad International Airport），索莱马尼的妻子和家人在他的脖子上套上了黄色和紫色的康乃馨花环，在已故最高领导人霍梅尼的肖像下，他的声音颤抖，泪水不断流下。

据美方官员透露，王夕越获得自由后将先前往德国，在那接受完医疗评估后再返回美国与家人团聚。

在7日的一场媒体吹风会上，特朗普政府的一名高级官员告诉记者，希望王夕越的获释是“一个信号，表明伊朗人意识到他们劫持人质的外交手段该结束了”。 目前，仍有至少六名美国人被拘留在伊朗，另一方面，在过去两年里，特朗普政府在美国逮捕了至少十三名伊朗人。

上述官员称，美伊两国是在中立国瑞士的帮助下，促成了此次换囚合作，换囚谈判在过去一段时间内一直在“紧张地”进行。自1980年美国关闭了驻伊朗大使馆以来，瑞士政府一直代表美国与伊朗进行沟通。

有关交换囚犯将最终实现的传言几天前就已传出，但王夕越在伊朗的代理律师9日告诉凤凰卫视，王夕越6日离开伊朗时连他也不知情。直到“交易”发生前几个小时，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才在他自己的推特上宣布了这一消息。

王夕越的妻子曲桦在获悉丈夫重获自由后第一时间发表声明说：“我们的家人再次完整。”她说，“我和儿子已经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了，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我们一家人团聚的兴奋。我们感谢所有帮助实现这一目标的人。”

2016年，王夕越在伊朗进行学术研究期间因涉嫌“渗透”伊朗并将机密材料发送到国外而在伊朗被判处十年徒刑。王夕越和他所在的普林斯顿大学都强烈否认了这一指控。美国政府也否认和王夕越有任何联系，并多次呼吁伊朗当局将其释放。然而这场迟来的团聚，足足让王夕越的家人等了三年多。

漫长的谈判

特朗普政府在第一时间将这次“换囚”合作的主要功劳归为己有，并感谢了瑞士政府的帮助。

将在国外遭到监禁的美国人营救回国是美国政府面临的最艰难和最棘手的挑战之一，其中通常涉及到许多不同利益相关方，整个谈判过程通常耗时长久，而且许多情况并不在美国政府的控制之内。《纽约客》9日的一则报道进一步披露了这起罕见的外交“换囚”事件背后更多的参与者和内幕。

在这起事件发生后，王夕越的律师杰森 · 波布莱特(Jason Poblete)通过前堪萨斯州众议员吉姆 · 斯莱特里(Jim Slattery)等人一直在与伊朗方面进行对话；后者曾去过伊朗，认识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以及伊朗驻联合国大使等重要官员。

在与美国、伊朗各政党和囚犯家庭成员合作下，各方在幕后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前美国驻联合国大使比尔 · 理查森（Bill Richardson）表示，他在幕后花了“20个月的时间与伊朗进行谈判”。

而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今年4月，当时正在美国进行访问的伊朗外长扎里夫公开表示有兴趣进行“囚犯互换”。

“让我们来交换他们。” 他在纽约亚洲协会(Asia Society)发表演讲时表示， “所有被关押在美国境内的伊朗人，我们认为美国政府对他们的指控是虚假的。而美国认为伊朗对在他国内拘捕的美国人的指控也是虚假的。 好吧，我们不讨论这个。 让我们来交换吧。 我准备好了。 我也有权去这么做。”他说道。

理查森透露，在9月份联合国大会期间他与扎里夫就细节问题进行了会晤。作为换囚行动的第一步，他们决定先交换王夕越和索莱马尼。 而就在这个期间，特朗普政府内部发生了重大人事变化。9月，对伊朗问题持鹰派态度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约翰 · 博尔顿(John Bolton)离职，接替他的是前国务院人质谈判专家罗伯特 · 奥布莱恩（Robert O'Brien）。奥布赖恩此后在囚犯交换的谈判中起了主导的作用。

奥布赖恩7日接受NPR采访时说，尽管伊朗此前表现出了开放的姿态，但在幕后，德黑兰对谈判的态度并不那么认真。

“我们向伊朗人非常清楚地表明，我们愿意通过外交渠道与他们进行对话——我们要么直接与他们会面，要么通过瑞士与他们会面，但直到最近，他们才开始与我们对话。”奥布莱恩说。

据上述报道，理查德森、斯莱特里和波夫莱特原本预计交易将于本周展开。在斯莱特里与索莱马尼的律师达成的认罪协议中，索莱马尼将于12月11日出现在亚特兰大的一家法院，届时他将认罪并被判刑，并在几天内被驱逐出境。在法官的裁决之后，伊朗将把王夕越交给瑞士驻德黑兰大使馆，瑞士方面将把他送上离开伊朗的飞机。 理查森在12月4日会见了伊朗驻联合国大使，确认了最后的细节。

然而，美国司法部在7日出人意料地撤销了对索莱马尼的所有指控。理查森、斯莱特里和波夫莱特都表示，美国政府没有通知他们“交易”的变化，他们都是在7日消息传出后才知道“交易”已经完成。

理查森补充说，“特朗普政府通常不喜欢分享荣誉，但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应该为了获得荣誉而争吵。”

对此，白宫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一位美国高级官员告诉《纽约客》， “虽然我们赞赏理查森大使的努力，但这次行动是由现任美国官员在瑞士的协助下谈判达成的。”

上述官员表示，他希望王夕越的获释是一个迹象，表明伊朗“愿意坐到谈判桌前” ，就其他问题进行谈判，包括其核计划、导弹试验，以及在其他中东国家扮演的角色。尽管在这些问题上存在巨大分歧，但是两国都在寻求接触。

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伊朗项目负责人阿里·瓦伊斯(Ali Vaez)表示，对于此次囚犯互换，过高或过低估计其可能带来的意义都是错误的。“至少这是非常积极的一步，因为这是特朗普政府和伊朗首次就一件事情达成一致。”

而伊朗民主防御基金会的分析师贝南·本·塔勒布卢（Behnam Ben Taleblu）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他预计在未来几天内将出现更多关于交换行动的外交努力细节。他说，这些细节可能包括美国和伊朗接受的促成交易的其他条件。

王夕越的妻子曲桦

等候的家人

在上周第一次听到传闻说丈夫可能会被释放的时候，曲桦告诉《纽约时报》记者，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和丈夫在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好好地过一个假期。

7日，在苏黎世机场出现的王夕越看上去身体健康，精神振奋。就在一年多前，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王夕越1980年出生于中国北京，1999年赴美国读书，2001年移民美国，2009年成为美国公民，同年在香港工作时结识了中国公民曲桦。两人于2012年结婚，2013年3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目前他的妻子和儿子均为中国国籍。

王夕越本科毕业于华盛顿大学，论文方向是东亚研究。之后在哈佛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于2013年顺利申请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研究方向是十九世纪亚洲内陆地区政府间的比较。师从普林斯顿大学国际事务和历史教授其导师斯蒂芬·考特金(Stephen Kotkin)。

2016年1月下旬，王夕越为研究课题搜集资料前往伊朗。之后他两次进出伊朗。2016年8月8日，王夕越被伊朗政府逮捕。伊朗方面指控王夕越在搜集卡扎尔王朝资料时，支付了大笔美金用以制作数字文件，同时试图访问德黑兰图书馆的保密区域。2017年7月，他被伊朗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王夕越在德黑兰期间，曲桦曾带儿子回北京探亲，随后在夏天回到普林斯顿，期待不久之后与王夕越的重聚。在那个王夕越本应该登上飞机回到美国的日子，曲桦给丈夫发了一条问候短信，不想却等来了丈夫被捕的噩耗。

自此，曲桦为丈夫不停地四处奔走，每天辗转于政府、公司、学校、托儿所和家之间。据美国之音报道，曲桦坚称丈夫是无辜的， “王夕越完全就是美伊政治关系的一个牺牲品。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跟他个人没有关系的……因为王夕越完就全是一个无辜的学生，对伊朗没有任何价值。他就是一个学生。”

在转到普通监狱后，王夕越获准可以每天给妻子打电话。从这些电话中，她感受到丈夫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曲桦告诉记者，每次通话，丈夫都问“你什么时候能把我救出去啊，你这个月能不能把我救出去啊”，问她十几遍，二十遍，内心的焦虑溢于言表。

曲桦说，这场灾难中最可怜要数他们年幼的儿子。已三年多没有见到爸爸的他，无法理解事件的复杂背景，只知道“爸爸被坏人抓走了，关在城堡的地牢里”。

她继续说，“你很难对一个4岁的小孩子解释为什么爸爸不能回家。我想他了解真相，但同时我也不想让他担忧。所以，我尝试着用一种充满希望的口吻和他沟通，而他的确也满怀希望。每当他看到从普林斯顿上空飞过的飞机或直升机，他就会说：“噢，爸爸在那架飞机上！”

除了王夕越，伊朗方面在同一时期一共逮捕了四名美国人。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不认为与伊朗改善关系可以解决人质问题的长期困境。在对伊朗的外交政策上，特朗普一改前任奥巴马的路线，采取退出《伊核协议》，出台制裁等强硬手段，导致双方常规外交渠道瘫痪，而低落的两国关系，让营救行动更加遥遥无期。

在王夕越入狱三年后的今年8月，曲桦向特朗普政府和国际社会发出了请愿书，以帮助释放她的丈夫。她在华盛顿国家新闻俱乐部说：“我的丈夫是一名学术研究人员。他是父亲，丈夫。他不是政治人物，而且他绝对不是间谍。他只是美伊之间地缘政治争端中讨价还价的 ‘筹码’。”

三个多月后，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如今，已经苦苦等候了三年多的曲桦，终于盼到了丈夫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