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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潜30米,回到71年前的太平洋战场

骆仪 骆仪 2022-09-26

骆仪的话

这是我写的第一篇潜水游记。文章很长,今天发出的只是一半,我想会看和看完的人不会很多。当时我只有区区10几潜,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鸟,如今潜水次数多了200,却没有写出更让自己满意的文章。它记录下一名初学者真切的紧张,恐惧,好奇,震撼和进步,以及那些破铜烂铁背后的惨烈战争。


科隆沉船,是我作为一名潜水员的转折点,这种转变更多是心理上的:对教练从犹疑到信任,从极度依赖到学会独立,对黑暗和封闭空间,从畏惧到享受。限于篇幅,在文章里我没有描述太多,但这种成长是我极其珍视的,也想跟每一名潜水员分享。


最后说一个小插曲:在一个浑浊昏暗的船舱里,我的呼吸器被教练的脚蹼打掉了——当然,我把它捞了回来。



在拥有超过7000个岛屿的菲律宾,科隆与长滩、薄荷岛、爱昵岛等海滨胜地相比实在不起眼,没有细腻悠长的沙滩,也没有豪华度假村与完善的旅游设施,停电、ATM罢工是家常便饭,却是潜水员尤其是沉船迷眼中的圣殿,拥有9艘保存完好的日本二战船舶。


下潜30米,你就能进入一条时光隧道,穿越回71年前的太平洋战场。




* * *


“12年,就潜这十几条船,不闷么?”我问我的沉船潜水教练托马斯·弗格尔(Thomas Voegele)。


“不闷。”托马斯回答得很干脆。


“怎么会不闷?”


“每次尝试不同的路径穿越,就有新体验。”


“那你还会偶尔去下其它地方潜水吗?”很多职业潜水员像候鸟一样在不同的潜点间迁徙,一两年换个地方,最终潜遍世界。


“没有了,在科隆定居后就没有了。”


我看着托马斯的微笑,没有再追问。



此时,我们正坐在装着潜水气瓶和器材的螃蟹船上,滂沱大雨泼进小船每个角落,让人在盛夏都冷得发抖。我们都期待快点潜下水里,海底没有雨没有浪,只有温暖平静的海水和长眠了71年的日本军舰。


这里是科隆,不是那座有哥特式大教堂的德国城市Köln,而是菲律宾巴拉望群岛北端的小镇Coron。沉没在科隆湾和布桑加岛(Busuanga)周边的14艘沉船、包括9艘日本二战船舶,吸引着无数潜水员远道而来,也让托马斯从德国迁居于此,12年都潜不够。



科隆沉船示意图


人类在海洋上的战争给大海留下了无数的沉船残骸,但大多因沉没位置过深、水流过急、水温过低等原因难以潜入,而科隆湾的沉船分布在群岛和海湾间,洋流较小,水温常年在28度左右,沉船深度普遍在10-40米,休闲潜水员也可探访,可谓得天独厚。


科隆的标志性景点镜湖


沉船初体验:激动到大脑空白


心知沉船潜水比开放水域危险性大,我决定接受为期两天的沉船专长训练(Wreck Diver Course),好让自己在水下增加一点信心和技巧。那时的我还不是个沉船迷。随托马斯跳入水中、沿着锚绳慢慢下潜,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伊良湖号(Irako),却对沉船背后的历史和沉船潜水技术知之甚少。


我的上一次潜水在北红海,海水能见度有20多米,绚烂的珊瑚和湛蓝的海水让我毕生难忘。而此刻,绿色海水中满是漂浮的微粒,能见度只有几米,不见鱼不见珊瑚,只见一根尽头消失在混浊海水中的锚绳,海底和沉船更是不知在哪。


瞬间,我有点怀疑自己的选择,一堆破钢烂铁有什么好潜的?忽然,前方视野中出现了模糊的影子,继续下潜,我终于认出这是船上的桅杆。



顺着桅杆下潜,它在视野里一点点延长,仿佛一幅山水长卷慢慢展开,直到尽头的甲板出现在我眼前。回望上方,桅杆的顶部已经湮没在海水浮尘中,倘若顺着游上去,就犹如飞向云端!


再四周望望,船身的其余部分也无法一眼穷尽,我猛然意识到这船有多么大多么壮观,切近的、具体的感受给我带来强烈震撼。托马斯掏出指南针让我导航——沉船课的第一项训练,我扫了一眼指南针,下意识打出OK手势,其实脑海里一片空白。



随后,我们从一个宽敞的大洞钻进船内。我记起下水前托马斯说的,这是一艘日军的食物补给船,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竖排抽屉装置正是用以储存食物的冷藏柜。在船里船外兜兜转转后,托马斯再度掏出指南针,让我指出锚绳抛锚点的方向。


沉船体积巨大、结构复杂如迷宫、能见度低,不熟悉沉船的潜水员极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指引上升的锚绳,甚至可能因耗尽氧气溺亡。因此,使用指南针导航是沉船潜水员的必备技能。我握着指南针转了几个方向,还是完全想不起托马斯之前教的导航要点,只能向他摊手表示无奈。他笑了笑,用手一指,带我游向锚绳。


食物补给船伊良湖号


回到水面后,托马斯笑问我:“兴奋到忘记导航了?”


“是的,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呆在这里12年了!”我激动地大喊。


严格的托马斯并未因此放我一马,第二潜工业丸(Kogyo Maru),我正确指出了锚绳的方向。当晚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长满珊瑚的的沉船,不知在梦里可有腾挪转身穿洞?



人类的坟场,鱼类的乐园


伊良湖号全长147米,比一个标准足球场还长27米,最深43米。丹麦潜水员Claus Rassmunsen称潜伊良湖号是“3D潜”——Deep, Dark, Dangerous。


以伊良湖号作为我的处女潜,托马斯没有冒进,仅带我短时潜入最宽敞透亮的房间。直到潜了7条船后,我对沉船的了解和潜水技巧都有提升,托马斯才带我来二探伊良湖号。


本图来自trip advisor


船里还保留着一辆自行车,也不知是谁带上船的,我十分好奇,想看看半个多世纪前的古董自行车长什么样。但因为船太大,即使我们使用了高氧(氧气浓度高于21%的气体)以延长水底停留时间,还是来不及去找那辆自行车。


正因如此,潜一次远远不够,要几十次乃至上百次,才能对一艘船了如指掌,才能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才能像托马斯一样探索穿越“迷宫”的不同路径,每一次,都是新鲜体验。



体积大,仅仅是沉船震撼我的原因之一。想象中,这片海军和水手们的海底坟场凄清寂静,船体因生锈腐坏而乏善可陈。


然而,沉船早已成为海洋生物栖息的乐园,甲板长出茂密珊瑚,成为人工的珊瑚礁,有直径超过一米的桌状珊瑚和莴苣珊瑚、大如油桶的空心海绵、小如婴儿鞋的海鞘……鱼虾也把能抵挡潜流和藏身的沉船作为庇护所,蝙蝠鱼、鳕鱼、吞拿鱼、小丑鱼、海兔出没,灰暗的房间用手电筒一照,就照出无数小银鱼翻飞跳舞。



隐身于鞭状珊瑚上的小虾

海兔

海葵是小丑鱼的乐园


我游过一道房门,一只红色大龙虾在我身下仅一米处缓缓爬过门角。花枝招展的剧毒狮子鱼在水中惬意悬浮。


大蚌则不爱那么高调,披上保护色藏身甲板上,凹凸不平的表皮、黄绿色的肤色与生锈蒙尘的甲板几乎融为一体。它们总是长久地长大嘴巴等食物送上门,一幅呆萌状,嘴巴边缘那一小圈白色薄膜却让我一眼识破其伪装。倘若从水流变化感知到我的存在,它会迅速合上嘴,然后动也不动,真正“隐身”于甲板。


人类造出的钢铁巨轮被同类的火药毁灭,随船陪葬的人尸骨无存,丰富的海洋生命却在此勃发生机,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假如我听得懂珊瑚和鱼的语言,这里大概会是一片鸟语花香。不过几十年时间,生死轮回,人类速朽,大自然才是亘古的存在。换做是潜峭壁或海底珊瑚礁,没有沉船作参照,我不会看到如此强烈的对比。


刺豚


访古探幽,潜入厨房浴室

珊瑚和鱼类只是沉船潜水的附赠品,沉船本身就有无穷的魅力。


下潜前,我总是充满期待地听托马斯做潜水简报(briefing),期待下水后跟他穿门过户,去寻访那些岁月尘埃中的轮船设备。港湾内水流平缓,成为天然的沉船保鲜室。除了一艘仅剩钢铁骨架的无名残骸,科隆湾的所有沉船都保有几近完整的外型,内部结构也坍塌不多。


每一次进入沉船,就是穿越无形的时光隧道,进入被海水封存的历史,直抵71年前轮船沉落那一刻。


潜水员在两次潜水之间小憩


斜躺在汤旮岛东面的小炮艇番号仍待查明,人们以其所在位置暂名为东汤旮炮艇(East Tangat Gunboat)。这艘炮艇仅有35米长,不足伊良湖号的1/4,却内有乾坤。


跟着托马斯在船里左兜右拐游过数个残缺的房间,我见到一只坐式马桶,静静地呆在昏暗的角落里,而浴室尚余两个水槽。我们又来到厨房,两个并排炉灶的风箱,风箱合上,拉手完好,炉灶上方连接烟囱通向船外。沉船底部的淤泥中,说不定还埋藏着几只碗碟刀叉呢。比起锅炉和引擎,我更爱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设备,让船上的生活在我眼前瞬间复活显影。



潜入沉船,是参观10座航海博物馆或看10部《泰坦尼克号》也无法获得的鲜活体验。


而货船莫拉桑号(Morazan),船里的马桶只剩半边,浴室墙壁上却贴了多色马赛克,大部分仍未脱落,显得相当考究。有着中美洲名字的莫拉桑并非日本制造的船舶,1908年造于英国,被卖到美洲,主要在火奴鲁鲁和新奥尔良之间航行,1941年被日军在上海俘获,用于运送海军补给。


货船莫拉桑号


在被日军征用的三菱货船奥林匹亚号(Olympia),船舱里能看见几只大油桶,仪表镜面落满尘埃,管道开关仍可旋动。一大捆卷着的麻绳整齐摆放在船舱底部,是这些钢铁残骸经多年海水浸泡侵蚀后仅存的非金属物品。我不由得好奇,它会不会像古墓里出土的丝绸,一露出水面就变成粉末?




“聆听”海底圣殿奏鸣曲

得名自日本古代雅称的秋津洲号(Akisushima)是科隆沉船群中唯一一艘真正的战舰,也是当之无愧的明星。


作为日本海军二战中的6艘水上飞机航母之一,秋津州甲板尾部安装有一座载重量35吨的巨型起重机,用于吊卸水上飞机艾米丽(亦即Kawanishi H8K1)。艾米丽代表了当时日军水上飞机的最高水平,外号“飞行箭猪”,战斗力顽强、迅猛、很难被击中,还具备长途飞行作战能力,能从马绍尔群岛起飞直击珍珠港。


艾米丽KawanishiH6K,秋津洲号上的水上飞机机型是其升级版


沉没的秋津洲船身向左舷90度倾覆落地,全长118米的船上不乏令我目瞪口呆的大型设备:炮台和长逾一米的AA炮弹,起重机底部断裂脱离船身后完整地平躺在沙滩上,数十米高的电报发射塔是与它比肩的另一只巨兽。但艾米丽却不见踪影,估计秋津洲沉没时它已经起飞。



秋津洲号倾倒的起重机


秋津洲的内部通透明亮,在残骸底部抬头看,视线能穿透水平方向的三面墙壁直到顶部,清晰显示出船舱的宽敞空间和建筑结构。最上方,微光闪烁,太阳光线把本应黑暗的船舱照亮,如同大教堂彩绘玻璃花窗透入天国的光芒,那一刻,我的感动不亚于在教堂里受到上帝感召的信徒。


每层船板都被海水“雕琢”出无数个形状各异的细小孔洞,恍如抽象派雕刻作品,而镂空处的海水被阳光照得亮如水银,摇曳明灭,我想,我“听”到了海底圣殿的管风琴奏鸣曲。


水上飞机航母秋津洲号


运油船Okikawa Maru长160米,居科隆沉船之首,也是一艘明星船。船里不像秋津洲般亮堂,昏暗得让我焦虑不已。


在一间几乎没有自然光的小黑屋,一面墙上装了十几个舷窗,大部分窗口被尘埃遮蔽,偶尔有潜水员的手电筒光从外面射进来,带来仅有而短暂的光亮,我在小黑屋,一墙之隔,地狱天堂。游出小黑屋,我有逃出生天的感觉!




前方出现一个光亮的方型大洞,一蔟气泡从角落里汩汩冒出来向上升,被来自上方的光照得通透,恍如仙境。那是光,是空气,是这潭死水里的生机,是我11岁看《神雕侠侣》杨过跳进深潭找到小龙女时想象的画面。


惊艳和战栗交融、探险和观光兼具的复杂体验,让我对沉船欲罢不能。


运油船Okikawa Maru


随着潜入沉船的次数越来越多,我逐渐学会用更镇定的心态去面对黑暗和幽闭。


最后一潜是货船莫拉桑,此船几乎可以从内部贯穿。去到一条一米见方、看不到尽头的幽黑长廊,托马斯示意我先行。那几分钟仿佛比一年还漫长,浓浓的黑暗和孤独把我包围起来。我按捺住想回头看看托马斯是否还跟在我后面的冲动——长廊之窄也不容我回头,用微弱的手电筒扫射四周,看清地形,缓慢而平稳地前行,直到前方终于出现出口的亮光。


这时,我才看清楚,“长廊”其实是两排螺旋桨之间的逼狭缝隙,螺旋叶片犬牙交错,若是浮力控制得不好,很容易被卡住,而若是脚蹼搅起底部的尘土,更会让后面潜水员失去视野。


出水后,我问托马斯:“我有没有踢起浮尘?”


“没有”,托马斯说,“你做得非常好。”


这大概是托马斯给我的最后一项训练,过了这一关,我就完成了我的沉船专长课,也穿越了恐惧的迷雾,找到信心和勇气。潜水如人生,有些黑暗必须独自走过,冷静和坚强的人才能找到出口。




本文图片:骆仪、Rocksteady;沉船手绘图:Sangrat Island Dive Resort

下一篇将讲述美军空袭这批日本船舰的大战,及沉船潜水的安全守则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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