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男人，不靠谱的“阳刚教育”

（视觉中国/图）

恰恰是体系化的“父系权力”，系统地压迫了真正的“男性权利”。

“家庭暴力受害者”——说起这个名词，你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一个弱女子？2016年9月12日，扬州市家庭暴力庇护中心接到的一个庇护申请，却是来自一名“全职奶爸”。这起男性遭遇家暴的事件，再次提醒我们家庭暴力的受害方不仅是妇女和儿童；他们可能属于任何性别、性向与家庭关系地位。

事实上，男性成为家暴受害方的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普遍。南昌市妇联权益部部长史小玲在2014年接受采访时就曾表示，在妇联接受到的家暴投诉中，男性受害者的案例占比10%；而重庆市妇联的一项调查则显示，中国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中有15%为男性。可以合情推断出，这些数据的背后，还有更多碍于身份与颜面，选择忍气吞声的家暴受害男性们。

男方的“全职奶爸”身份，是人们在这起家暴事件中关注与讨论的重点。据报道，男方的妻子正是在丈夫选择“回归家庭”后态度才急转直下，新闻下方评论的网友们也有不少认为男方是“吃软饭”的“窝囊废”，所以“该打”。《爸爸去哪儿》《爸爸回来了》等电视节目中被建构的“优秀奶爸”图景，并没有在更广阔社会阶层的“奶爸”群体中得到映射；前者毕竟是基于社会精英男性原有社会地位之上的家庭表演，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家庭劳动性别分工的解构。

扬州家暴事件里，男方、女方、部分网友，甚至是庇护中心本身，都陷入了对这一解构的恐惧之中。女方比男方有更高的经济地位，尽管在夫妻商量后同意了男方做“全职奶爸”的决定，内心却仍固执于“男主外”的规训；男方则一边面临着社会对家庭劳动价值的严重低估，一边承受着想象中自身“阳刚之气”的贬损；部分网友急于谴责受害者，并将价值无涉的社会身份选择与道德标准相联系；庇护中心本身则全称为“扬州市家庭暴力受害妇女儿童庇护中心”，从名称上就无视了成年男性作为受害者的可能。

个人以为，恰恰是体系化的“父系权力”构建了对劳动性别分工解构的恐惧之网，从而系统地压迫了真正的“男性权利”——和每一个性别一样，自主进行身体表达、性格发挥与职业选择，必要时寻求法律保障与庇护的权利。性别研究学者康奈尔（Raewyn W. Connell）对这一压迫机制曾作出如下表述：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被期望表现出一种“阳刚特质”（masculinity），没有表现出这一特质的男性同样会成为被歧视与被压迫者；身为生理性别男、自我认同性别女的跨性别女性，康奈尔自己对这一机制感同身受。而在家暴事件中，身为受害者的男性极有可能受“阳刚特质”的社会期望所困，羞于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所主张的正当权利，从而持续经受内心矛盾与冷热暴力的双重打击。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压迫男性的“阳刚特质”如今依然被不少人士公然提倡，甚至在这一价值观的基础上推广幼儿园与中小学校的“阳刚特质”，以偏向性政策增加男教师的数量。从2011年“免费师范男生”首次在江苏试点至2016年，已有江苏、广西、福建、湖南和四川等省份的免费师范教育仅对男生开放，“免费师范生”政策正在悄然变成“免费师范男生”政策。据相关调研报告，若这一趋势不加以扭转，在未来不到八年内，所有女生将被排除出免费师范教育。

“免费师范男生”与“阳刚教育”对女性的歧视显而易见，长远看对于男性而言也绝非利好消息。有机调控初等教育从业者性别结构，应倚仗提升教师收入水平与社会地位的系统努力，可如今这一努力被硬性偏袒的教师培养政策所取代。对在该政策下进入教育行业的男教师群体而言，他们依然认为幼儿园与小学教师缺乏“阳刚之气”，这一刻板印象并没有因政策的改变而改观，而这又会导致他们负面的自我认知；而对于此种“阳刚教育”下的男孩而言，他们将学到的很可能不是由内而外的勇敢与开朗，而是将性格中不符合“阳刚特质”的部分小心地折叠，甚至在遭遇性侵害与家暴后依然不愿打开伤口，忍气吞声。

比起仅仅将家庭暴力与性侵犯的受害者界定为“妇女儿童”，我们更应该以更广阔的视角看待其间的多元性别、性向与权力关系。如此，在修订反家暴与教育法律法规时，我们才能全面思考，细化各群体的维权政策；比起如此不靠谱的“阳刚教育”（或“阴柔教育”），我们更应该推广教育的去性别化，不以片面的性别二元论衡量学生的评价标准，毕竟由内而外的勇敢与开朗不与任何单一性别气质挂钩。

岳昕，北京大学大三学生

原文出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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