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寅: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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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东荡子诗歌奖暨(广东)高校诗歌奖10月29日在暨南大学颁出,诗人奖获得者为王寅先生,评论家奖由朱大可先生摘得,他们的获奖让这个奖又一次闪耀出钻石般的光芒。今年新增加的高校诗歌奖无疑让诗歌的未来更年轻,更值得期待,祝福阿柒、黎子、蔡其新、叶由疆、 郑智杰五位年轻的校园诗人。29日晚,在暨南大学礼堂,来自全国各地及广东各地的诗人、评论家、学者、文化人、媒体,还有广州多所高校的学生一千多人见证了这一光荣的时刻。
第三届诗歌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
在一个理性成为稀缺之物的时代,王寅为我们带来一种特立独行观察现实的态度和冷静理性的诗歌表达方式。此种淡漠恰是对来自控制和支配之狂热力量的反对,是对正义和真理秩序的坚定维护。三十多年的诗歌实践,他的诗歌经历了从早期对词语的想象力重视,到九十年代后持续至今对生命、对社会现实的见证和书写这一历程,为当代汉语贡献了一批风格独特、理性克制又充满内在激情的诗篇,这些如处在“风暴眼”深处的作品,直接有力,技艺精湛,将深受恐惧压抑的当代人的生活细节展露无遗,却又不乏感同身受之深情,亦不因冷静的“集体主义”旁观者而将自我置于道德优越感之上,为当代写作树立了一例珍贵的诗学与伦理学榜样。为了表彰诗人王寅在诗歌创作中对生命尊严、历史现实、人类情感与理性等主题的一贯关注,以及他对诗歌技艺独具魅力的贡献,我们将第三届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授予王寅先生。
尊敬的各位评委、各位来宾、各位老师同学:
晚上好!
我先为大家朗读一首诗人东荡子的《暮年》: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马,点了点头
拍了拍它颤动的肩膀
黄昏朝它的眼里奔来
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为什么还不平息
三年前,东荡子因为心梗突然去世。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纪念这位优秀的诗人。
我也曾经被心梗击倒,不是一次,而是连续两次。第二次发病距离前一次只有一个月,八年前的一个深夜,胸口再次剧痛难忍,我只得电话召来救护车。医护人员抬着我走出家门,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微亮的天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颜色。
我所在的心内科病房里,整天笑声不断,并不是这些病人天性乐观,而是疾病令他们发生了改变。一位七十多岁的病友第二天要进行手术,他在病房里踱着方步,喃喃地说着:我终于知道我会死在什么病上了。众人闻听大笑。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生命何时被中止,也不知道会被何种方式结束。我的病来自家族的遗传,我和我母亲有着一样的体质,同样的病,现在服用同样的药。躺在病床上寸步难移的时候,孤立无援被加倍放大,无奈远远多于恐惧,无奈甚至成了唯一的选项,也只有在此时,才真切地明白失败的含义。我面临的是一次突然的停止,刺痛以激烈的方式,闪电一样照亮全身,不听使唤的身体被迫滞留在本已存在的困境中,这双重的沦陷,就像一个隐喻。
几年以后,我来到圣彼得堡阿赫玛托娃故居博物馆楼下的布罗茨基纽约书房,书房保留了诗人去世时的样子,寂静的空气里回响着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声音,落满灰尘的便笺、撕开的邮票、没有发出的信,最触目惊心的是柜子里还没吃完的药片。“一个整天胆战心惊的心脏病人——不管去了什么地方他总免不了在凌晨三点的一种绝对恐惧的状态中醒过来,觉得自己要驾鹤西去了。”布罗茨基就是在凌晨死于心梗,同样在凌晨死于心脏病的还有和布罗茨基过从甚密的奥登。我们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虽然在写作的同时,并没有重复前人的生活,但却无可避免地复制了同样的疾病,无可避免地不能免于同样的威胁和困境。
当我终于出院,走在街上的时候,即使看到垃圾,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生与死,让我更贴近幸福,而不是恐惧。在医院休养期间,我每天都会在附近的小公园走走看看,我看到了穿着同样病号服的病人,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要活下去的表情;我看到了那些用毛笔蘸水在公园地面上写字的人们,水迹在阳光与和风之中,很快消失殆尽。
疾病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击倒、撕碎、捣烂,随时把我从这个世界带走,既然命运不让我就此告别,也许别有深意,在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之前,我不会被允许离开。
我至今只有两本不厚的诗集,明显写得太少;但对于未来,却又写得太多。好在我已不会再纠结写或不写,写得好或不好。生活教育我慢下来,只把时间留给必须做的事情,诗歌是其中之一。
文学和诗歌的争论已经太多了,诗歌提供给人们什么?诗人还应该做些什么?我有理由质疑那些工匠式埋头写作的说法,写作必须是有效的,诗除了开拓和丰富语言的疆界,做出革命性贡献的同时,还要表达诸多不可言说之物,以及更多我们尚未知晓的东西,更要完成对人类情感的描述——不要忽略我们的软弱,回避我们的犹豫,如果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疯狂掩盖起来,或者试图粗暴地去驯服情感,那就等于白白错过了生命的礼物,辜负了诗人的使命和职责。
如果东荡子,还有同样因病早逝的张枣、胡宽等人,如果他们死里逃生,他们的生活会怎样?他们的诗又会是什么样子?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会不同于以往。要知道,有过濒死体验的幸存者将会获得神秘的启示,以身体的疼痛改造精神的病症,并且将更无所畏惧。
一个可信赖的文学奖代表着评委的审美趣味和偏好,代表着对天赋才华的赞扬和肯定,当然也意味着偶然。今天颁发的东荡子奖并不是奖给我的,而是奖给了那些逝去的诗人,奖给了那些修正我们缺陷的疾病,奖给了那些在我困顿迷茫的时候爱我的人们,奖给了时间、创造力和生活的意义。
谢谢大家,
谢谢大家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
王寅
东荡子诗歌奖简介
东荡子是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杰出代表,2013年10月11日因病辞世。为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弘扬他纯粹的诗歌精神和写作理想,广州特成立了东荡子诗歌促进会,并设立了“东荡子诗歌奖”,旨在奖掖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及批评领域做出重要贡献的诗人和批评家。
“东荡子诗歌奖”由其妹妹吴真珍女士出资设立,由东荡子诗歌促进会负责运作,评选对象为所有在世以中文写作的诗人和评论家,共设两个奖项,每个奖项奖金3万元。其中,诗歌奖一个,命名为“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评论奖一个,命名为“东荡子诗歌奖·评论奖”。首届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颁给了诗人宋琳、评论家奖颁给了评论家耿占春、西渡;第二届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颁给了诗人桑克、评论家奖颁给了评论家钟鸣;第三届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颁给了诗人王寅、评论家奖颁给了评论家朱大可。
(东荡子诗歌奖评委:世宾、黄礼孩、蓝蓝、张桃洲、龙扬志)
王寅诗选
说多了就是威胁,朋友
但是,不要忘记笑
不要忘记毛病总在车轮中
不要忽略难以避免的同行的忧伤
不要让破损的友谊
像桌上的水迹那样消隐
说吧,保持无可替代的嫉妒
用这只手去征服
另一只同样激烈的手
抛向空中的分币必须有正反两面
亲爱的朋友,说多了就是威胁
说对了,就是死亡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内莉·萨克斯
我们之中有谁可安慰他人
又有谁安慰我们因恐惧而颤抖的手沾满颜料的手
追逐着睡眠的衣料纤维
我用白色的药汁
清洗死亡
一遍又一遍
清洗死亡的腑脏和
死亡的脚趾
用离愁别绪的扳手
旋小死亡的鸟语
死亡,只有死亡
一遍又一遍地
清洗着死里逃生的
死亡
送斧子的人来了
斧子来了
低飞的绳索
缓缓下降的砖瓦木屑
在光荣中颤栗
送斧子的人来了
斧子的微笑
一如四季的轮转
岁月的肌肤
抹得油亮
被绳索锁住的呜咽
穿过恐惧
终于切开夜晚的镜面
送斧子的人来了
斧子的歌曲中断在它的使命中
送斧子的人来了
我们的头来了
晴朗的双手,粗糙的花边
穷人的大事多么寂静
责任又多么重要
机杼有效地进取或退避
时间被反复地延迟
青春横跨阴影
花冠转向北方
难以想象的薄暮
在风雪里冻结
顺从无休无止
羞辱无人知晓
唯有灵魂的幸福融化时
我们彼此相知的肉体
才是动人心弦的表达
生活无法交换,你羡慕
我们清贫的生活
白桌布上,清水满瓶
这多么像哀愁,天然铸就
我们蹲在角落里,你站在房间中央
我的四壁出色地映出我们的背影
如同一张未来的合影
例行的苦难就这样毁了我们
你心满意足时,会像
挑剔的警察那样皱起鼻子
你的赞美,你的微笑
残留在这乌托邦的下午
我每天的号码
每天的面包,每天的羹汤
每天都有伤心的勇气,
所以我已拱手交出陌生的近作
把鲜血留给清晨
把风暴交给平生
花卉的时间,玻璃的黑夜
冰冷的骨殖清晰可见
太阳割下的碎片正在返回
无瞳的双眼缓缓睁开
灵魂总有栖身之所
在茂盛的黑暗深处
像一株麦穗,逃亡者倚住
窄窄的梯子,悄无声息地生长
午夜的钟声如泣如诉
沙粒低低地跳跃着
今夜又是不绝的黑暗
城市在我的身边静寂无声
我敬仰作于暮年的诗篇
我崇拜黑暗的力量
我热爱那些随风而去的灵魂
和英雄们罪恶的呼吸
等待受戮的皮肤变白了
没有什么能阻挡记忆
正如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明镜陪伴的余生
每天告别一项内容
飞逝的季节,归途的神经
把老年人培养成温顺的孩子
和上帝一起独自飞翔
暮年,最后的日子
昂贵秋天中的一块丝绢
疾风改变了无香的芬芳
也改变了悲剧的方向
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
冰冷的天赋一样美丽
城市此刻隐含着悲伤
琴匣里留下了玻璃的灰烬
飞艇的命名一再延迟
我依然不知道声音的颜色
一定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天使的泪水才会模糊了大海
嘴唇下的秘密贴紧狂风
不是钥匙,也不是火焰
不是星光里的羞怯,更不是
今夜下到明天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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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石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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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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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光灯》是王寅诗歌创作三十年的自选诗集,其中包括他传播最广、脍炙人口的名诗《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说多了就是威胁》《飞往多雨的边境》《灰光灯》等,也收入不少他近年创作、首次正式发表的新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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