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成：朴正熙若同意和平统一，我退休去研究哲学

作者丨韩宁宁

来源丨大象公会（ID：idxgh2013）

原标题丨《金日成：朴正熙若同意和平统一，我退休去研究哲学｜大象公会》

朝鲜敞开大门，相信韩国人民羡慕北方，但和平统一的大门被朴正熙悄悄关闭。

文｜韩宁宁

1968 年 1 月 21 日晚 10 点，31 名朝鲜特种兵伪装成韩国军人，试图潜入青瓦台，刺杀韩国总统朴正熙。在距青瓦台不足百米处，他们身份暴露，与驻守军警爆发激烈战斗。当晚仅韩方就有 92 人伤亡。

▍31 名北朝鲜军人仅有金新朝（左图左二）和朴在京（右图前排左二）两人幸存。金被韩国俘虏，于 1970 年获韩国国籍，后担任首尔圣乐教会牧师；朴则负伤逃回朝鲜，被视为国家英雄，后升至朝鲜人民军大将，图中是他登上访朝的中国海军舰艇

作为对「青瓦台袭击事件」的报复，朴正熙立即下令组建了以刺杀金日成为目标的特殊部队。双方的间谍与暗杀活动渐趋疯狂，朝鲜半岛局势愈发紧张严峻。

▍这支特殊部队被称为「684 部队」，在黄海上的实尾岛接受严酷训练。朝韩关系缓和后，刺杀金日成的计划被取消。1971 年 8 月，他们因待遇不公发起暴动，以全员死亡告终

然而，就在局势即将失控之时，朝韩关系出现奇迹般转折。

1972 年，在金日成积极推动下，双方高层直接就朝鲜半岛统一问题开始了秘密谈判。1972 年 7 月 4 日，两国签署《南北共同声明》，迅速确立了「南北统一」的目标，让人感到统一的曙光就在眼前。

▍韩国《东亚日报》对谈判的报道，大有统一在即之感

事实上，这道曙光的背后，是金日成一生中最具野心的外交攻势。他一度相信，朝鲜半岛即将在共产主义旗帜下迎来统一。

和平统一之路

自 1950 年武力吞并韩国的企图被挫败后，金日成从未放弃统一朝鲜半岛的野心。然而驻韩美军的存在，始终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图为 1953 年《美韩共同防御条约》签定现场，美军自次年起长期驻留韩国，成为韩国对抗朝鲜的坚实后盾

但到 1960 年代中期，美军深陷越战泥淖，包括韩国在内的全球反美和平运动风起云涌，让金日成再次看到了武统的可能性。

▍1967 年在华盛顿的反越战游行

1968 年起，朝鲜对美韩发起了多次挑衅行为，不仅试图暗杀朴正熙，还俘虏了一艘美国情报采集船，击落了一架美军侦查机。金日成希望以此试探出美国干涉的底线。

▍被朝鲜俘虏的美国情报采集船——普韦布洛号

令他失望的是，虽然美军回应审慎，盟友苏联却严厉批评了朝鲜的挑衅行为。勃列日涅夫不仅拒绝在朝鲜半岛爆发战争后全力支持，甚至要求金日成去莫斯科「解释」。金日成躲着没去。

金日成转而试图修补因文革爆发而日益恶化的中朝关系，并于 1970 年 10 月访问中国。可除了毛泽东的口头支持，朝鲜仍未得到想要的战时同盟保证。

▍1970 年金日成访华时会见毛泽东

就在前途日益暗淡之际，朝鲜半岛的统一大业却在 1971 年迎来转机。

1969 年，尼克松出任美国总统，决定对苏缓和，逐渐减少越南和韩国驻军。截至 1971 年，顶着朴正熙的强烈抗议，驻韩美军从 66000 人减少到 40000 人。

▍成功当选第 37 届美国总统的理查德·尼克松

1971 年 7 月，基辛格秘密访华。在 7 月 9 日与周恩来的谈判中，基辛格表示，如果中美关系好转，越南战争结束，「我确信……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美军将从韩国撤离。」

▍周恩来设宴招待基辛格

基辛格离开后，周恩来随即于 7 月 15 日访问平壤，与金日成展开了 7 小时的长谈。

金日成就此确信，中美关系的缓和为美国从朝鲜半岛撤军提供了绝好的机会。在此后的数月中，他决定利用新的事态，实施新的和平统一计划：

一方面，向中国苏联释放和平信号，让他们敦促美军撤离韩国。另一方面，则与韩国各党派直接展开和谈，诱使其在内外压力下同意统一。

金日成率先抛出了橄榄枝。

 1971 年 8 月 6 日，金日成在一次公开演讲中高调支持中美和解，同时提出，要与包括朴正熙所在的民主共和党在内的韩国所有党派举行直接对话。

▍时任朝鲜总理的金日成（左）与韩国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统朴正熙（右）

意外的是，韩国方面回应迅速，仅一周后，韩国红十字会就提出了与朝鲜红十字会对话的请求。

始于 9 月 21 日的「红十字会谈」，表面上是出于人道主义诉求，商讨如何为因朝鲜战争而两地相隔的家庭提供团聚机会，实际上在为将来的政治谈判做准备。

▍「红十字会谈」的现场

接下来的进展，看起来异常顺利。1972 年初，双方同意在韩国中央情报部部长李厚洛和朝鲜劳动党组织指导部部长金英柱之间建立前所未有的秘密沟通渠道。不久，金英柱又被副总理朴成哲取代。

▍左图为李厚洛，当时被视为朴正熙的亲信；中图为金英柱，金日成之弟，当时被视为平壤「二号人物」；右图为朴成哲，时任朝鲜副总理

双方的秘密互访也提上日程。李厚洛于 5 月 2 日访问平壤，受到「伟大领袖」亲切接见；朴成哲则于 5 月 29 日到访首尔，与朴正熙秘密会谈。

在两次会谈中，金日成与朴正熙都默契地强调了朝鲜半岛屈辱的近代史，以及统一后国力强大的光明前景。

▍上图：金日成接见李厚洛，下图：朴正熙接见朴成哲

朴正熙认为，「若将朝鲜的重工业与韩国的工业实力相结合，任何强大国家都不值得我们羡慕。」

金日成则别有用心的回应道，「超级大国和帝国主义者总想要分裂其他国家。我们应该走向团结之路，而不是落入他们的圈套……我们不应依赖外国势力。」

伟大领袖的朝鲜梦

金日成的真正意图，在双方第一次正式接触时便已露出端倪。

金日成在接见李厚洛时，就统一问题提出三项原则：首先，两国统一必须没有外国势力的干预；其次，统一必须是和平、非暴力的；最后，暂时搁置统一后的政体争议。令人意外的是，朴正熙对此竟未表示异议。

在上述原则基础上，双方在 1972 年 7 月 4 日同时发表了呼吁统一的《南北共同声明》。声明承诺，将成立推动统一各项事宜的南北协调委员会，由李厚洛和金英柱共同负责。几周前还互相敌视的两国，就这样突然走上了和解、统一之路。

▍1972 年 7 月 4 日，李厚洛在首尔中央情报部礼堂宣布签署的《南北共同声明》

不过，双方台面下的关系，远非如表面那样融洽。

在当年 5 月的谈判中，金日成提议，为了防止「外国势力的破坏」，双方要对沟通过程实行最严格的保密。然而，李厚洛不仅将双方签署的协议提前透露给美国人，甚至还提供了会谈内容的详细记录。

相较之下，金日成保密的确更严。直到 6 月 23 日，金日成才对苏联副总理提及他与朴正熙正在谈判统一问题。7 月 3 日，朝鲜才向苏联和东欧大使正式承认了朝韩间的秘密会谈。

▍鉴于朝鲜严重依赖社会主义盟友的经济援助，金日成的守口如瓶确实令人惊讶，图为 1953-1960 年朝鲜从各国接受的经济援助数额

然而，金日成虽然隐瞒了具体过程，却对苏联坦率表明了自己展开「和平攻势」的真实目的：

虽然他向朴正熙提出，将政体争议留待未来解决，但金日成从一开始便相信，统一的朝鲜必然会实行共产主义制度，朝鲜半岛统一必然是劳动党和共产主义阵营的胜利。

考虑当时朝韩两国的实力对比，金日成为何会对统一后「姓资姓社」的问题如此乐观？

20 世纪 60 年代，韩国 GDP 年均增长率约为 8.6%，正在创造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相较之下，朝鲜因为不切实际的经济规划和沉重的军费支出，经济增长日渐乏力，1961 年开始的第一个七年计划甚至因未达成目标而延期三年。

▍1950-2008 年朝鲜与韩国人均 GDP 对比。整个 1970 年代，韩国人口约为朝鲜的 2.4 倍

这也难怪一些历史学家（如布拉德利·K·马丁）认为，金日成采取「和平攻势」的真正原因，正是意识到朝鲜将要被韩国抛在身后，想以此换取一些「喘息空间」。

▍布拉德利·K·马丁

然而，这些人都低估了「伟大领袖」的强大自信。在他眼里，朝鲜才是即将赢得与韩国经济竞赛的一方。客观而言，他的看法也不乏依据。

早在日据时期，日本当局就在朝鲜半岛设定了北工南农的产业布局，使得朝鲜的工业实力在冷战前期大幅领先于韩国。

▍朝鲜的重工业自日据时代起就相对发达，图为朝鲜重工业分布

朝鲜宣传中的韩国，民众在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压榨下过着悲惨的生活。排除宣传因素，金日成接触的外国报道也常有类似的描述：韩国工人忍受着非人的环境，超长的工作时间，只领着微薄薪水。

▍当时韩国工人的境遇确实很差，为了表达抗议，年仅 22 岁的韩国工人运动先锋全泰壹选择了自焚

外交人员的见闻，更增强了金日成的「道路自信」。出访首尔的朝鲜代表团受到韩国民众的夹道欢迎。一位酒店服务员甚至还流下眼泪，因为从来没有人像朝鲜人那样对他那么好。

金日成因此总结道，「我们拥有众多优势，没有衣不蔽体的失业人员，拥有免费的教育等等。若韩国人来到这里，只要他们不心怀偏见，就会发现我国优越之处。」

金日成的自信，还反映在双方「南北自由通行」问题的谈判里。朝方在「红十字会谈」中反复提议两国实现居民的自由通行，遭到韩国的强烈反对，因为他们怀疑朝鲜将利用这一政策在韩国煽动颠覆活动。

▍为防范颠覆活动，朴正熙政府甚至因为社会主义制度问题，制造了冤杀 8 人、错判 15 人的人民革命党事件，图为审判现场

这一担心并非无稽之谈。在 1960 年代，朝鲜一直试图在韩国发动革命，颠覆资本主义政权。如「青瓦台袭击事件」，同时还有着激起反朴正熙起义的目的。不过，这些努力均以失败告终。

但 1971 年的韩国大选，让金日成看到利用韩国内部政治力量的可能。在这次大选中，朴正熙差点败给新民党候选人金大中。更令平壤方面欣喜的是，金大中还是朝韩统一的支持者。

▍金大中（1924.1.6-2009.8.18），韩国前总统，曾获诺贝尔和平奖

既然靠地下工作（如煽动革命）解决韩国问题已不可能，金日成转而支持统一革命党（韩国的地下共产党）和金大中所在的新民党，希望他们能在统一后的联合政府中占有一席之地，与朝鲜劳动党组成多数。

▍新民党的 logo

在金日成看来，韩国的政党势力越多元，朴正熙的势力就越弱，对朝鲜就越有利。韩国的「民主化」能迅速增加共产主义者的影响力，从而逐渐「赤化」韩国。

为此，朝鲜要与韩国进步倾向的政治家取得更多的接触，而这正是金日成提议与韩国所有党派直接对话的初衷。

至于韩国对和谈的快速回应，金日成认为，这正是因为朴正熙地位岌岌可危，以致于必须通过与仇敌的和谈来维持。

只不过，金日成对局势掌控的自信，很快被现实击得粉碎。

徒为他人做嫁衣

与朝鲜的积极态度相比，韩国在谈判中处于相对被动的姿态。但到了 1972 年 10 月 12 日，韩国却一反常态，主动要求在板门店召开南北协调委员会的高级会议。

▍板门店（Panmunjom）的位置

金日成认为这正是朝鲜对韩国施压产生的结果，于是在谈判中采取了更强硬的姿态。

与李厚洛会面的朴成哲严厉批评了韩国此前的消极态度，还质问对方：「你们是支持祖国和平统一，还是支持反共主义？……如果你们想坚持反共路线，我们还对什么话？」

李厚洛不仅接受了朝方的批评，还对金日成建立朝韩联合政府的细节颇有兴趣。在会谈结束时，李厚洛还请朝方一定要相信他。然而，韩方的行动，不过是刚刚开始。

10 月 16 日，在另一次会议上，韩国代表突然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在金日成和朴正熙仍在位的时候实现统一，「但是韩国国内有强大的反对势力，他们必须先建立秩序」。

10 月 17 日，朴正熙以促进统一为由，宣布韩国实施戒严，所有社团、高校都被关闭，国家议会也被解散。

▍韩国《朝鲜日报》对朴正熙戒严的报道

在戒严第二天的朝韩会议中，韩方代表又称国际形势已变，必须「在不依赖美国和日本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本国问题」，因此，韩国政府将会颁布一部新宪法，以「适应国家的和平统一需求」。

直到这时，金日成终于认清了朴正熙的真实目的：以铁腕打压反对者，防止他们与朝鲜合作，同时延长执政时间。起初，他决定发文章揭露朴正熙独裁的阴谋，但最终改变了主意，决定依旧「敞开大门」，为统一做最后的努力。

在 11 月 3 日与李厚洛直接会面时，金正日承诺会推动朝韩之间更广泛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合作，他再次畅想了统一后的朝鲜会多么强大，还说「如果朴总统和我齐心协力，政治统一肯定也会实现」。

为了打消李厚洛的疑虑，金日成甚至保证退出统一后的联合政府，专心于哲学研究和写作。

▍金日成「哲学」思想的体系化——主体思想（Juche Idea）

然而，最后一次努力也化作了泡影。 1972 年 12 月 13 日，朴正熙颁布了维新宪法，总统可以无限连任，拥有不受限制的行政权。与朝鲜的统一谈判，不过是朴正熙为夺取独裁大权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维新宪法颁布后，朴正熙宣誓就职第 8 任总统

此后，朝韩之间的会谈虽仍在继续，但再未达成任何实际成果，只是在找寻合适的退出机会。

最终，在 1973 年 4 月 20 日，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书记金东柱宣布，因朴正熙的百般阻挠，《南北共同声明》事实上已经不再生效。金日成别无他法，只能「在全世界面前」揭露朴正熙破坏统一的「罪恶行径」。

当然，金日成也并非毫无所得。

作为对朴正熙修宪独裁的回应，1972 年 12 月，朝鲜第五届最高人民会议第一次会议也通过了新的宪法，将主体思想确立为最高准则，金日成的职务也由内阁总理，升为共和国主席。

▍伟大领袖从此永垂不朽

※ 参考文献：Radchenko S, Schaefer B. "Red on White": Kim Il Sung, Park Chung Hee, and the Failure of Korea’s Reunification, 1971–1973[J]. Cold War History, 2017: 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