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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寻隐,一场雪就把他们冻回原形

杨雅芳 财经天下周刊 2018-10-08

被称为“隐士天堂”的终南山,聚集了怀着不同动机前来此处的各色人等。因为要保护秦岭,这些住山人的居所也受到波及。他们将去向何处?哪里才是归隐之地?


财经天下周刊(ID:cjtxzk)

文|杨雅芳

编辑|梁夜


一位居士说,千万别再来终南山找隐士了。


从2018年7月底开始,为了保护大秦岭,终南山开始拆违。有人弃屋下山暂避风头,有人匆忙寻找新的住处,有人选择直接离开。亦有尚未受到影响的人,依旧在山中按照自己的法门修行,日复一日。



隐士下山


终南山上,曾经是修行盛地。


2009年,《问道》编辑部主编张剑峰和几位同道者共同集资20万元,租下大峪山谷中五十亩山林荒野,创办终南草堂。最初只建了几间茅屋,而后几年慢慢修整扩建,逐渐成了众多住山人的落脚之地。《问道》编辑部不时会在此举办各类文化交流活动,2018年夏天自7月15日到8月25日,草堂连续开了6期国学夏令营。


据终南草堂官方宣传的数据,草堂每年接待参访人数5000余人。草堂周围环绕众多著名修行地,比如由此向上的莲花洞和朝阳洞,前者是高僧印光法师出家的地方,后者是吕洞宾修行过的洞窟。又如草堂附近嘉午台的狮子茅棚,民国时高僧虚云法师在狮子岩下结庐隐修,后来本虚法师在这住山20多年。


修行盛地建成后,几乎每日都有访客上门。义工小石告诉我,到了夏天旺季,一天最多能接待四五波人,“喝茶都要喝死了”。有打算进山修行、先到草堂来了解情况的,也有三五结伴慕名拜访的,还有一些是路过的驴友。


2009年5月,还曾有一位诗人搬入终南山居住。为了给自己的“物主义流派”找一处体验地,开办了物学院,号称“拜自然为师,向万物学习”。这里以前有一栋两层彩钢房,供短期住山修行之人居住。据曾住者在网上发出的照片看,彩钢房包括几间四人上下铺的卧室,还有书房和活动室。进入物学院的人,每天收费30元,包吃住,需要进行开荒、砍柴等劳作。


《新西部》杂志曾报道过物学院在2010年3月办过的一次开学典礼,当时来了二三十人,他们身份职业各异,有画家、诗人、学生、失业者,还有退学网的网友。


不过这位诗人只在终南山住了4年,2013年6月,自认无法彻底脱离过往的社交圈,选择离开终南山。而后,物学院并没有荒废,而是改名叫南书房,由之前一位姓吴的老师继续管理,大多数人还是习惯性地称之为物学院。


如今盛况不再,草堂只剩下包括小石在内的三位居士,住在幸存的两间土屋中。屋外的架子上杂乱堆放着生活用品,碗筷藏在黄色安全帽下。因厨房被拆,居士们在檐下支起灶台,暂解一时之需。


被拆的草堂


隐士们有些已经离开,《问道》编辑部暑期国学夏令营的最后一期,营员刚刚离开,下一期只能另觅场地。小石在终南草堂做了三年多义工,这里的一草一木多是他亲自操持,有些屋舍他也参与搭建。小石说,以后编辑部的活动还是要办,或许要另找地方。


一位居士在打听山中其他适合居住修行的地方,但也没有更近一步的计划。在他们看来,终南山这么大,总能找到地方住,如果真住不下去了,就下山,一切随缘。


小隐于野


如果诚心住山,自然能找到地方。


“烟霞客”的某位道友最近找到了一处山洞,极其狭窄,勉强能容纳人睡觉。这位道友愣是卡着两侧岩壁,用木条在洞中架起上下铺。他把改造后的洞内环境拍照发给“烟霞客”,邀请“烟霞客”过去与他同住。


小石却不看好住山洞,他觉得没点真本事的人,过去住洞就是找死。洞中难见阳光,湿气大,很容易住出毛病。大峪山顶上的朝阳洞,有人顺着洞的走势建了房。朝阳洞洞深不过1米多,门前宽阔,每天早上阳光能轻易照进来。此处已算条件极好的修行地,但即便这样,住在这里的修行者还觉得难熬,下雨时雨水顺着岩壁流进屋子,到处湿漉漉的。


朝阳洞山洞


小石在终南草堂做义工这三年,接触太多想要住山修行的人,很多是身患疾病,想来山中修养。住山哪有那么简单?小石建议这些人,最好在山脚租个条件好点的房子。贸然进山住进茅棚里,又没有正确的锻炼方法,病会越养越糟糕。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住山,小石曾“骂走”了许多人。在他看来,有很大一部分人上山是为了逃避工作,他们美其名曰想要寻找宁静,其实就是懒。但是住山并非是件清闲事,生活起居都要自己动手,每天光吃饭就是件大事。有些地方需要劈柴生火,山中有合适的土地可以开荒种菜,米面粮油则需要下山背上来,没锻炼过的人空手往返都不容易。


来终南山前,小石辗转各地工厂打工,他说自己是“一线农民工”。小石幼年身体不好,在老家跟着一位师傅学拳,长大了爱看玄幻修仙小说,渐渐对修行产生一些了解。不过他最初来终南山并不是为了修行,只是心情不好出来逛,“晃悠过来的”。在网上看到终南草堂在招义工,他就过来应聘,一住就是三年。


与现在能说会道的样子不同,小石刚来草堂的一年,没怎么说话。他那时还不太信修行之道,只是埋头干些苦力活,不喜欢招待访客。但在某种说不清的东西的影响下,小石发生了改变,他形容说:“突然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到里面了。”他开始修行,读经书,也能像别的义工一样,接待来访者时侃侃而谈。


近日终南山进入雨季,整日阴雨连绵,山路难行,上山的人少多了。居士们终于偷得清闲,坐在屋檐下品茶,茶叶是小石去年冬至采的松针。听着雨声,看山间云雾蒸腾,小石感慨,这样的生活多好。在他看来,赶走一批不专注于修行的人,以后能清净多了,是好事。


住在草堂附近新贯寺村的村民三叔明显感觉最近人少了,山里一直陆陆续续很多人搬出。少了修行人,相当于断了一部分村民的生计。三叔称,许多山中村民是靠着帮修行者盖房子干苦力挣钱,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也不太会说普通话,到山外很难找到工作。除此之外,给进山访隐人引路,也是村民的财路之一。从新贯寺村带路到山顶的朝阳洞,至少要收100元。


据三叔透露,他接到村里消息,可能以后四五年之内山里的村民都要搬出终南山。


他不愿意下山,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的人来说,重新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模式,太难了。


山上村民三叔和猫



终南捷径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选择去终南山隐居?


在出发之前,我特意去贴吧“终南山吧”里看了看。这里既有已经在山里住了一两年的“老人”,也有刚刚进山的初客,还不乏打听窥探的好奇者。


发帖的人当中,有罹患癌症想进山找高人医治的病人,有已经出家寻访道友的道士,有经历了从贫穷到富贵再到贫穷想独处的70后中年男子,有寻找志同道合者同往终南山隐居的90后女生,有提供住处或交通工具的拉客者,有人咨询自带专业施工帐篷能否当房子住或者带30斤压缩饼干去山洞打坐如何,甚至还有人专门来这里砸场子,指斥隐居者是逃避人生责任……


如果说贴吧是舆论场,那么近年来终南山越来越像个名利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来到终南山寻访隐士,写下一本《空谷幽兰》。这本书先是在西方世界引起小范围关注,后被翻译为中文版。这片隐居之地开始为世人所知。波特自己也觉得,《空谷幽兰》能在中国出名,可能是因为“猎奇”。


长安终南山佛教协会副会长心一居士一度非常热衷于宣传终南山隐士文化,如今他想说的是:终南山没有隐士,只有山居者。在媒体的助推之下,更多人齐聚终南寻访隐士,有的干脆来了就不走了。更有九零后女孩隐居终南成为网络红人,一时间弹琴的练瑜伽的泡茶的画画的都蜂拥而至,涌现出一大批“终南山当代隐士”。


这些“当代隐士”当然会发微信微博。精美的构图,巧妙地避开了山居鄙陋的现实;煽情的文字,勾起了生活在都市中房奴车奴的神经。生活在西安的人,以能在终南山拥有个院子为生活有品味的炫耀,尽管一个月也去不了几次。于是有钱人纷纷在终南置业,以前的山坡荒地盖起了各类风格的别墅,退耕还林的土著村民纷纷办起了农家乐。一到周末,驾车进山,成为都市人的必须生活内容。


终南山火了。一个西安人,如果没有几个隐士朋友,就别给人说自己有文化;没进山和隐士小住过,就别说自己境界有多高。不过有网友评论说:过一个冬天就知道哪些是真正的隐士了,因为假的都被冻得下山去了。


终南山隐士


1987年出生的诗人、画家张二冬,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2014年,他在终南山花4000元租下一处废弃老宅,后来又花了几千元将其进行改造,就此过起了“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在院子里,他养了狗、鹅、猫、鸡,种了西红柿、黄瓜、茄子,少了社会的干扰,每天的生活就是逗弄动物、写诗、思考人生。当他把这段生活发布到微信上之后,顿时引起了轰动。因之出版的《借山而居》,销量突破了20万册。第二本书《鹅鹅鹅》也出版了,同样反响不错。至今,他依然住在山上。


但这位“网络红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清醒的认识,对外界的争议也并不在意。他在文章中写道:有人替我担心,说二冬你总是在山上,会不会枯竭?是不是应该趁年轻,多出去走走。“多出去走走”和“总在山上”,这个逻辑是在说,一个人要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才能具备更有广度的深入思考。但他不知道,一个人如果对身边的事物都参不透,熟视无睹,见识多广阔的世界,都只能是表象,过眼云烟。


而对于那些所谓的“修行者”,网上也不乏尖锐的批评:终南山高谈阔论的多,真懂修行的少;装腔作势的多,实修实证的少;坑蒙拐骗的多,助人为乐的少;有的人修成了不明事理的傻子,有的人执着得可怕;有的人一味的只图名利,有的人看重小法小术。几乎都没有传承,都靠自悟自修。总的来说混日子的多,真正修行的少。


山下世界


安上村一组是大峪口的一处荒村,两年前这里是修行者最为集中的住地。


早年原住村民迁出后,房子空置下来,被租给修行人,一年收取一两千元的房租。但住的人多了,是非也多。当时因为用水用电问题,安上村修行者与当地村民产生了矛盾,村民一度切断了这里的水电。而后,又发生了偷盗抢劫、打架斗殴等一系列治安事件,警方开始逐一盘查修行者身份。在查获数名通缉犯后,警方将村中房屋全部贴上封条,禁止修行者居住,安上村一组就荒了下来。


大峪脚下——荒村


房屋虽破损颇多,但很多仍然能够居住,有些提前打探好情况的修行者,会将安上村一组选为落脚点,先在此暂居,寻找更合适的住处。他们在网上告诫后来者,这里还是不让住人,经常有人来检查,短住几天可以,要偷偷地别被人发现。


对于修行者来说,更稳定的住处在山下的镇子上。


比如位于长安区中南部的太乙宫镇,这个不大的镇子上,藏了不少修行人或者想要修行的人。太乙宫镇临近太乙峪和蛟峪,从西安市区开车过来,不堵的情况下只要一个小时,这里还有公交线路直达。镇中心有一条主街,两侧是西安翻译学院的校区,沿街小吃店和摊位鳞次栉比。


沿街一路向南,山势渐起,过西安翻译学院,沿路开始出现旅馆和招待所。当地居民将自家民宅改建,切割出十余间独立房间租给外来人,每月租金150元到500元不等。大多数租户是在翻译学院的食堂中开餐饮窗口的打工者,但几乎每家旅店都住着一两名修行人。


有些人只租一个月,每天上山访隐,在终南山转一圈后离开。有人则在太乙宫镇租了两年,夏天会进山长住,天冷便回旅店,时常一两个月不见人影,不知去何处修行。一位房东说,他有一位租客,原本打算在镇上开个餐饮摊,后来生意黄了,萎靡过一阵,最近一个月跟着另一位租客一起去了附近的户县找师父修行。


田景龙这里应该是许多向往隐居生活之人的理想住处。他在天子峪口村子的工厂工作,平时住在附近的员工宿舍中。夏天吃完饭后,田景龙会顺着小路上山,走四十多分钟,到半山腰处的至相寺,与老和尚聊聊天,然后回家。


不过他并不修行,田景龙在天子峪口住了16年,虽然知道山里有隐士,但他从来没见过。他说这些“隐士”都“神神叨叨”的,不会让人找到。“让人找到还叫隐士吗?”田景龙这样定义隐士。


田景龙是形意拳的传人,是刘奇兰张长发的传人,自幼跟着四爷爷张玉琪和师爷李金波学习形意拳。他每周日下午都会在家属院的篮球场义务教拳,学生来自天南海北,甚至还有人从加拿大飞过来学形意拳。


田景龙


曾有一名修行人找他来学拳,但来了没两次就不学了,现在每年大半时间都住在山里。田景龙的一位学生认为,他们追求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何为心乡


所谓“天下修行,终南为冠”,终南山的隐士文化由来已久,相传伯夷叔齐、商山四皓、吕洞宾等人都曾在此隐居修行。


受到《空谷幽兰》的影响而来到终南山的,还有来自云南的小余。他在曲靖有家琴行,教孩子弹吉他,和朋友组了个乐队玩摇滚。2018年9月,小余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出来玩,其中几天的行程定在终南山。行前他并无太多准备,对终南山修行人的情况没什么了解,在网上认识了一位道长,跑到对方修行的道观中借宿一宿。次日,他在道长的指引下,找到大峪。给了村民100元钱,让对方带他找到大峪顶上的朝阳洞。


小余当然想住山修行,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痛快割舍掉俗世生活的。在朝阳洞上借助一晚后,他回到城市里,第二天,他要乘早班飞机回云南,继续琴行的工作。


寻仙问道者、治病求医者、向往田园生活者……各种持有不同目的人来到终南山寻找他们想要的生活。住山成为时尚,几年前曾有媒体作出粗略统计,终南山中有超过5000名隐士居住。


如今的隐士生活与《空谷幽兰》中的记述已大不相同,有修行人告诉我,没有哪个隐士过着完全与世隔绝,一点不接触现代文明的生活。人人都有手机,会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琐事和修行感悟。即使是完全没有信号的朝阳洞,也接进来Wi-Fi信号,可以上网通信。一位不具名隐士说,他大半年时间都没有离开住处方圆500米外,不过可以通过朋友圈看到新闻。


何必固守终南山呢?何处都能修行。


西安城内,薛佩生和他的妻子秀秀开了一家秀秀书院,教授茶道、古琴、香道和书法。书院开在西安市雁塔区的紫薇大厦,在一间二百余平的住宅中,这里以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办公室。


薛老师与学生唱谱子


薛佩生自称是长安雅士,蓄着一头长发,爱开玩笑,调侃自己是附庸风雅之人。在创办秀秀书院前,他曾在一家IT公司做运营推广的工作,是互联网的深度用户。他为秀秀书院开设了抖音账号,拍摄日常弹琴品茶的小视频,如今已有15万粉丝。薛佩生与学生经常上山短期修行,秀秀书院发在抖音上的许多视频,不少是在草堂拍的。


相对隐士,他更为推崇雅士。在他看来,终南山的修行人可能在几年内都要离开,回到长安城,学习传统文化,过雅士生活,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有很多住山人不愿离开终南山,他们认为住在这里,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不被凡尘俗事所扰。一位道长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一直住下去。



十一策划:流量下沉里的商业中国


对中国人来说,国庆应该是仅次于春节的一次人口大迁徙。人们盼着通过空间地表的转化,放下平淡琐碎的日常,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寻找并感受一种新鲜。我们到达的每一个城市、县城,乃至乡镇和村落,都像是一个人。在移动互联网改造的十年里,它们的温度、气味和身姿都正在发生着变化,或悄悄地,又或是翻天覆地。


被抖音捧红的茶卡盐湖,常住人口3000人的小镇一年接待了300万游客;生产全球一半眼镜的丹阳,老板们早已告别暴利神话折腾起了社交电商;号称全国烧烤发源地的锦州,烧烤师傅们每天晚上都要对着手机烤串;占据中国快速行业半壁江山的桐庐,人们提起包邮区和四通一达总会洋溢着微笑……


过去这两年,魔幻时代的流量下沉,让“五环外”的拼多多、趣头条脱颖而出,也让“五环内”的人们重新审视这场互联网企业的上山下乡运动。这个长假,我们选择了9个地点,让你在国庆暂时的抽离中,寻找流量下沉里商业中国的真实一面。



“本策划由拼多多独家冠名制作”


—End—


本文由《财经天下》周刊原创出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部分图片素材源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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