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青春路 | 他们不经意间说的话满是悔意……

按：本文为深检君“年轻干部成长计划”征集的系列文章之一。

在我们的办案经历中，因为贪贿犯罪被查办的国家工作人员，没有不感叹悔之晚矣的。我们平时见到的大都是镜头下的忏悔，不免经过深思熟虑和修饰，但办案中他们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悔意，完全出自本真，少了些一本正经，多了份真诚实在，往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不想活了”

甲是交警队的一名“临时工”，因帮助醉酒驾驶人逃避处罚，向他人索取贿赂被立案侦查。小伙子20岁出头，毕业后孤身一人来深圳闯荡，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干了不到两年就犯事被抓了。

问话时，他情绪很不稳定，不时抹眼泪，只说醉驾那人害了他，出去了一定要杀了那人。我们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主动跟人家要钱，怎能怪别人，况且别人原本只是危险驾驶，你这么一弄，多了一个行贿，分明是你害了人家呀！怎么还扬言要杀人呢？

连批评带劝导了几回，好容易不提杀人的事了，过了一阵子，他又抹眼泪，说要自杀:“我不想活了，我没脸见我爸妈，”连带说了几种自杀方式。办案人员哭笑不得，但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谈。慢慢了解才知道，原来他是家中独子，虽然家里条件一般，但父母和姐姐对他很好，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也没经历过大挫折，出来工作后虽只是临工，但也是家里的骄傲，家人的希望，这次面临牢狱之灾，他觉得对不起父母，不知如何面对他们，也不知自己的未来向何处去。

我相信他说的杀人和自杀不是危言耸听，像他这样的年纪和阅历，说话做事多靠冲动而非理性，很少考虑后果，一如他直接向对方要钱，大概也是一时冲动说干就干了。好在他还年轻，只要他愿意，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改过。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想要重新来过，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都是一场梦” 

乙原本是某地级市领导，因涉嫌受贿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移送审查起诉后，我们去省看守所把他换押到深圳。说实话我见过不少犯人，但当警察将他带到我们面前时，我还是颇感意外：高高的个子，厚厚的眼镜，大热天穿一身灰色秋衣，秋裤腿别到膝盖上面，脚穿一双拖鞋，左手提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右手挽一个更大的用床单裹起来的包袱，与干部履历表上那个西装领带、意气风发的市领导判若两人。

核实身份后，我看他穿得实在太热，便问他要不要换身衣服再走，他说不需要，已经习惯了。然后法警就将他反铐起来押上了警车，反铐那一刻，我明显看到他满脸的不悦，但马上又平静下来，大概是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在深圳入看守所前体检的间隙，我和他聊了几句，中间随口问他：我看你简历，三十几岁就当上了处长，也算年轻有为啊？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看了看我，又望着天花板笑着摇摇头叹道：“唉，都是一场梦啊。”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我本以为他会顺带吹嘘一下自己当年多有能力，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感觉戳到了他的痛处，就没有再往下说。

体检完要进看守所的时候，他被拦住了，根据规定，他带的两包行李不能带进去。他无奈地看看管教，又看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告诉他这些东西带不进去，但他还是坚持带过来再说。我想他也有他的尊严，只好硬着头皮向管教“求情”，好说歹说，最后同意只能带一袋子的东西保管。他将两包东西倒在地上，挑了几件衣服和几个笔记本塞进塑料袋里，装满了交给管教保管起来。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些未被保管的衣物连同那个包裹衣物的床单仍散落在地上，与看守所严肃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都是一场梦啊”，回去的路上，我不时想起他说的这句话。得意时，俨然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前呼后拥，觥筹交错，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请他吃饭都得看他有没有空；现在进去了，就只剩犯人一个身份了，茕茕孑立，低声下气，想要带些随身衣物而不可得。今昔对比，可不是一场梦吗？

 “想啊，真想”

丙是某大型国企领导，级别很高，因受贿被起诉。他当时被关在外地监狱，我们千里迢迢赶去审讯。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对我们这些普通司法人员来说，很少有机会接触，更不用说是作为我们办案的对象。我们带着一丝神秘的心理见到他，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一口家乡话。他见到我们，第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今早起来，听到外边喜鹊唧唧喳喳叫，我就知道有好事，原来是你们来了。”

他说在里面不能和其他人接触，没有人说话，平时只能练练字（后来我看他签字确实写得一手漂亮字），时间久了憋得难受，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很高兴。在开始讯问前，反贪部门的同事拿了几张他家人的照片给他，他拿起照片，摘下眼镜一张张仔细看，最后在一张小孙子过生日的照片上停了下来，看了半天，用手指敲敲照片对着我们说“想啊，真想”，然后对着照片又端详了许久，最后交回给了我们。

他的案件进展很快，法院不久就判决了。宣判结束后，他和家人在法院的临时休息室见了一面，匆匆聊了一会。临别的时候，他与高他一个头的儿子紧紧拥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在儿子走出休息室的一刻，他转过身，摘下眼镜擦了一把眼泪。而就在刚刚庭审宣判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很镇定，平静地接受了意料之中的判决结果。这也难怪，等他出来基本已是古稀之年，他那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孙子将慢慢长大，而他的儿子也因牵涉他的案子前途未卜。人生大起大落如此，观之真让人唏嘘不已。

生活没有假设，我们无法想象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各自的生活将会循着一个什么样的轨迹前进。绝大多数贪腐的人，大概都不会想到有被抓的一天，他们自以为是“精明”的商人，在金钱与坐牢的概率之间进行了精心的权衡与盘算，但实践证明他们是愚蠢的赌徒，以无价的自由甚至家庭做筹码，去博取那完全不等值的身外之物。更可悲的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类似的剧情一幕幕还在不停上演，有时候想想，人生与历史，还真有不少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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