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回忆：贪官的深夜食堂

1994

我7岁，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的把兄弟，高大挺拔，气宇轩昂。彼时他是部门主管，父亲带我去他家看世界杯，两瓶二锅头、一盘炒螺蛳、一盘卤味和几碟花生米，滔滔不绝地从意大利之夏侃到巴乔忧郁的背影，从侃足球到侃理想。

我记得，他说，他的理想，是做单位的一把手，改革现有的制度弊端，为真正做事的那些人，谋取公平的待遇。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他具体说什么，但从心高气傲的父亲一脸佩服的样子，我知道，这些话，一定不仅仅是理想。

那个夏天，每晚父亲都带我去他家，深夜食堂总是弥漫着二锅头的刺鼻酒味儿和螺蛳的香辣味，让我在以后的时光里，总觉得，和好朋友谈理想谈人生，没了二锅头，那都是扯闲淡。

1998

才华横溢雷厉风行的他，很快进入单位领导班子，他家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许多。父亲与他依旧要好，每每他得闲，都邀上我们一家，去他家里吃宵夜。九月中旬的夜晚，五粮液、剑南春代替了二锅头，主菜是一盘大闸蟹。公蟹膏脂丰厚、绵密润滑如白玉和母蟹黄满鲜香、肥而流油似黄金的美妙滋味，以至于我在日后的时光里，每到一个蟹的产地，都忍不住去寻找记忆里那相似的味道，却遍寻不着。

问到蟹从何来时，他说的那句话，令我至今难以忘怀。那个年纪的我听到了最诗意的送礼词：心怀“蟹”意，以“蟹”言谢。那个“诗意”的人，让他无法拒绝这易如反掌帮了个小忙换来的“蟹”意。

2002

他成为了单位一把手，意气风发。大刀阔斧改革旧制度，将原有的“大锅饭”式奖金分配制度，改为以科室业务考评的方式分配；增设加班费奖励加班干活的工人；改革人事制度，让那些“有后台吃闲饭”的干部一一下岗，排除非议任用业务过关、踏实肯干的年轻干部。在他的带领下，单位业绩蒸蒸日上，原有旧址已容不下日益庞大的队伍。于是，便有了单位成立70年以来的壮举——建设一个占地面积百余亩、用房面积数万平米、有着开阔绿地、幽雅人工湖以及游廊曲桥、水榭楼阁的新单位。

浩大的工程历时四年，这期间，近乡情怯的老爹已很少与他联络。一次他太太邀我们前去叙旧，他发福不少，唤厨子上酒，一瓶路易十三，数十年的陈化，给人奇妙的陶醉和微醺感，果香、树脂香，余味萦绕。他很骄傲，对老爹说：“我敢保证，你前半辈子，肯定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你后半辈子，也只有在我这里，才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而且，没有最好，只有更好！”那个“诗意”的人，用法兰西的贵族情调，打开了一扇建材采购的大门。

2006

单位新址奠基仪式上，因涉嫌受贿，西装革履的他被带走，自此杳无音讯，妻离子散。因在看守所突发冠心病，他被保外就医。父亲去接他出来，见到父亲，他老泪纵横：“事到如今，也只有兄弟你真心待我了……”说起在里面的经历，他心有余悸：“一间房子，四面都是墙，我以为会挨打或怎样，但是都没有。”

“刚开始还没事，到后来，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吓得我一闭眼就做噩梦，醒来一看，又是四面白墙，三魂七魄都飞了……后来，才知道老婆拿了钱走了，前妻又跟我断绝关系，女儿还因为前妻的事情恨我不理我，孙儿都没见过一眼……刚开始别人送礼，我是拒绝的，但时间一长，东西越来越高档，名表、名酒还有一沓沓的钱，谁不眼红心动，悔不当初啊……”

老爹向我转述的时候，他正在乡下租屋静养，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早已把他摧残得不像样子，从此再无深夜食堂，再无路易十三……只听一次他对父亲喃喃：“老哥，要是可以重来，我们还像老早那样，来杯二锅头吧，香啊……”只可惜，再无重来。犯过的错，无法回头。

人生在世，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人间至味。酸甜苦辣，各有所寻。跨过高山和大海，穿过人山人海，寻寻觅觅，有人就此迷失方向，追名逐利，跌入贪腐的深渊，殊不知，名利和赞誉，是世人给的美酒，喝多了，容易醉。如今，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都飘散如烟，经历过，失去后，才懂得自由、平淡的珍贵，才领会踏实、努力与坚守，才是答案。广厦三千，夜眠只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人间至味是清欢，云淡风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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