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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黑克:一个始终坚守在报道一线的摄影记者

蒋得好 中摄协影像中文网 2019-07-12

前不久,网络上流传着一张《认定工伤决定书》的照片,这是一位参与报道天津大爆炸的记者,医院的鉴定结果是:职业性刺激性接触性皮炎,职业性轻度化学性眼灼伤,职业性震聋(右耳全聋),这让工作在危险环境下的一线记者再次进入公众的视野。就在那几天,我采访了黑克,听说他是先期进入天津大爆炸事故现场拍摄的摄影记者之一。

 

也就在今天,朋友圈里的媒体工作者们在疯狂转发一篇文章:《当每个自媒体都想从帽子里变出兔子,已经没有记者在赶往新闻现场的路上了!》,其实只看这篇文章的标题,就能知道文章大致的内容。的确,在这个自媒体盛行的时代,记者们已经失去了以往拥有平台和话语权的优势,很多记者都开始做起了自媒体,有的直接离开了媒体行业。


但是,还有记者在赶往新闻现场吗?答案是肯定的。



黑克 

 


黑克(原名黑建军)生于陕西延安,现为北京法制晚报摄影记者。先后采访报道过南方冰灾、汶川地震、奥运火炬境外传递、国庆阅兵、舟曲泥石流、全国两会,邢台水灾等重大事件。曾获得北京新闻奖、北京影像大赛金牌奖、奥运摄影大赛佳作奖,以及中国抗震救灾优秀摄影家等荣誉称号。


2004年12月8日在北京798艺术区的胡同里,一名突然出现的面具男作着鬼脸吓唬路人闹着玩耍。


蒋得好:黑克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黑克:我本名叫黑建军,2004年来北京做媒体工作改成黑客。加入法制晚报后的第一次采访,是关于儿童题材的报道,领导觉得署名黑客有些不妥,就改为黑克。那时我喜欢写博客,入驻博联社后,总能收到一些让我教几招盗取QQ号的留言。为此我专门写了一篇博客:我是摄影黑克不是电脑黑客,慢慢地,给我留这样信息的人也少了。


 2005年7月6日在通州通胡大街道路改造现场,由于施工影响了商户的经营,拉土方的车辆和商户之间产生了冲突。


蒋得好:看了您之前分享的参与老山轮流作战的经历,这对您之后的生活态度上有什么影响吗?

黑克:1985年末,我所在的兰州军区参加了对越轮流作战,在进行了3个多月的临战训练后,大部分连队就开拔到前线,开始坚守在猫耳洞里。在前线的日子很艰苦,每天都生活在枪炮声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是当年入伍的新兵,记得我二哥给我写信时说,你一定要安心在前线打仗,家中的事不要担心,即使出了危险,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会照顾好父母的,现在想想,他是在安慰我。   


那年我们县就有200多名战友坚守在老山战区的猫耳洞里,一年多的对越轮战,我们县有3名战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的小学同学郭建军在出击作战中身负重伤,至今身上的弹片还没有取出来。   


说实话那时很单纯,记得在去前线的车厢里,班长说,要是能活着回来,就买只烧鸡给大家吃。在一线猫耳洞呆了半年后,我被调到了师政治部,师部距离前线也就几公里的路程,周围都是炮阵地。几乎每天我都要去战地医院,将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送给刚从阵地上送下来的伤员手中。


那时因为年少而无畏,常想如果再遇到战争我会怎么面对。我曾经是对分别、离别和永别有过深刻感受的军人,战争让我更加热爱生命和珍惜拥有。

      

2007年9月10日在高碑店经营地砖的商户营业执照不全,设备被城管查扣,商户情绪激动不想接受处罚。


蒋得好:在您分享的经历里说到您立了三等功,组织会给您解决工作,给你安排的什么工作?您觉得那份工作怎么样?

黑克:我在前线时立了三等战功,其实名不符实有些惭愧。当时陕西有个政策是给立了三等功以上的农村籍战士安排工作,我是城镇兵不需要立功也给安排工作。


1989年退伍回原籍就被安排在了延长石油管理局,如今是陕西最大的国有企业。1992年我参加成人考试被天津工艺美院摄影系录取,在学校常看中国青年报和南方周末等等,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的采访风格我也很喜欢,在这些媒体的影响下也有了要成为记者的冲动。

      

2006年8月9日,一辆遗撒渣土的卡车从天坛东门起逃逸17公里,在南四环马家楼桥因没油被截住,车上人员随后和城管队员发生冲突。


蒋得好:又如何做了摄影记者?

黑克:来北京之前,我在陕西延长石油从事宣传工作,每天负责跟拍领导的各种活动,当时单位内部有电视台和报社,也有些作品刊登在中国摄影报等国内外的刊物上。慢慢地,我感觉到这样的工作没有挑战性和创造力。那会儿,我很羡慕在人民大会堂里扛着相机的记者,也梦想着成为他们的一员。直到2004年,我35岁时来到北京,终于实现了想当一名记者的梦想。


2008年5月19日在四川彭州银厂沟龙门山景区的一片废墟中,一位师傅在为地震中遇难的同胞祈福。


蒋得好:工作这些年来,哪一场报道是您印象最深刻的?

黑克:记得2004年秋天我坐着哥哥黑明的车准备回通州,半路上同事打电话说,东坝一个市场的房顶被大风给掀翻了,让我赶过去采访。黑明开车把我送到现场,正在和同事采访拍摄时,大风又起,彩钢板像纸片一样向我们飞来,黑明一脚油门开车就跑。站在风中的同事笑着说:“他是你亲哥吗?跑的那么快!”其实我想说的是,在都市报作记者考验和危险无处不在。

  

宋庄艺术节每年9月至10月在宋庄举办,每年的艺术节通过各种展览凸显宋庄当代、原创、生态、前沿的特点,已经成为国内最大的文化艺术节。图为2010年韩国的艺术家在表演的一场行为艺术。


蒋得好:前几天网络上流传着一张《认定工伤决定书》的照片,这是一位参与报道天津大爆炸的摄影记者,医院的鉴定结果是:职业性刺激性接触性皮炎,职业性轻度化学性眼灼伤,职业性震聋(右耳全聋)。您对这个事件有什么看法吗?

黑克:我是进入现场的那批记者之一,5个多小时在刚刚爆炸过的火场穿行,曾经有3个小时没有过任何防护措施。从天津港爆炸现场回来除了那些世界末日般的废墟画面外,留给我的最大影响就是口渴难耐。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报社值夜班的车坏在四元桥的匝道上。我当时口干舌燥,心烦意乱,抓狂发毛,难以自控,几乎忍无可忍,来回踱步焦虑不堪,所有心思都在想要瞬间喝到水上,嗓子眼儿干的像粘连在了一起,连想咽的囗水都没有,20分钟后车又启动了,如果再有半个多小时喝不到水我会疯的,后果真的不知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想,大概与天津爆炸现场当时燃烧的化学气体有关。


在各类灾难现场采访,特别是如天津爆炸这样的事件,对身体应该有一定的伤害,短时间内或者因人而异表现会不同,但是记者的职业就是这样,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件,我还会去。

 

2015年8月12日23:30左右,位于天津市滨海新区天津港的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爆炸事故,造成165人遇难。经国务院调查组认定,天津港“8·12”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火灾爆炸事故是一起特别重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


蒋得好:发生这样的事情,您有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过动摇吗?

黑克:没有。我觉得这个职业挺适合现在我的状态的,但是在灾难采访的现场,在条件和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一定要作好防护,健康是最重要的。


2014年2月7日北京迎来了第一场雪,一个孩子戴着面具在天安门广场玩耍。


蒋得好:在采访报道中,您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吗?

黑克:我不知道你说的危险指的是什么样的危险。


在10多年的采访中,冰灾、水灾、泥石流、地震等等各种现场我都曾经历过。在2008年汶川地震时多次从余震中逃生。日常采访CF卡被抢,被拍摄对象推搡,影像被删,翻墙头,穿高速,暗访等等这些似乎是都市报记者们的必修课。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险才能算得上“ 经历了危险”。


2010年8月7日22时左右,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城东北部山区突降特大暴雨,引发三眼峪、罗家峪等四条沟系特大山洪地质灾害,泥石流长约5000米,流经区域被夷为平地,舟曲8·7特大泥石流灾害中遇难1557人。图为一位僧人在夜晚打坐为逝者祈福。


蒋得好:我看您分享的天津大爆炸的经历中,有一段说的是警察把您相机拍的照片全删了,您觉得现场的危险和遇到要删你照片的警察,这两个事情那个比较令你感到不适?

黑克:是的,删了我前期在现场拍摄的所有照片。在天津大爆炸这样的现场,警察、消防、记者处于同等的危险境地,有时记者也必须是一名战士,爱惜拍摄到的影像就像战士保护武器一样,但是面对那样的局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好我的武器。


现在的传播形式变了,影像删除了,真相还在,不适也就变得无所谓了。

 

2014年7月22日,在西藏普兰县表演完节目的民间艺人走在村子的土路上。


蒋得好:在采访报道的过程当中有遇到过什么不可抗拒的阻力吗?

黑克:我是一个职业的摄影记者,我知道我的职责是什么,在任何现场我知道该怎么做,什么瞬间是我该按下快门的时刻,我不会因为恐惧和其他而放弃拍摄。


2005年3月16日一位大妈在家里抱着猫让记者拍摄发给远在北京打工的女儿。河北省张家口沽源县距离北京220公里,作为坝上草原六县之一,这里的美景并没能留下村里的年轻人。


蒋得好:天津大爆炸的照片好多都是手机拍的,现在摄影器材的发展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吗?

黑克:最近几年我用手机拍摄的图片挺多的,天津大爆炸那次是为了发即时消息,就随拍随发,也保证了影像的传播速度。我不是器材党,也不研究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能使用就可以。


2016年9月16日,天骄保镖训练营学员接受“魔鬼式的洗礼”训练。


蒋得好:随着近几年网络的发展,您觉得您的工作有没有受到影响?

黑克:这是我最大的困惑。先说说我的工作状态,目前我到了采访现场,必须完成报社安排的最基本任务:图片、视频、直播、VR的拍摄,有时文字也要自己来采写,一条新闻必须保证三种呈现形式。

 

原来报社只管按快门的摄影记者已经不存在了。我摄影包里同时还放着专门为了直播的手机、稳定手柄、CAT360等等设备。一个人在现场要承担这么多的任务,感到分身无术,但这就是现状,无法改变。在录视频时好的瞬间一滑而过,直播时手机不能去拍摄,扶镜头的手里还握部开着的手机。

 

这种不只是静静按快门的状态我不知道要坚持多久!常常忧虑这样下去好的影像瞬间没有拍到,缺失会给自己带来遗憾。

 

2015年5月7日,在上海世博园志愿者展示艺术作品“敞开你的微笑”时遇到了大风。


蒋得好:我知道您现在也有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现在很多人批评说有些自媒体发的是“标题党”“假新闻”,而很多传统媒体的记者在很多新闻事件中又处于缺失的状态,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黑克:我现在没有精力去认真做自媒体的内容,有时会把拍到喜欢的东西放在自媒体里和朋友们分享。现在自媒体比较多,也有做的不错的,自媒体还在发展当中,只要内容好还是有人点击的。标题党我不反感,但真实是底线。


当然,很多的自媒体在盲目追求点击率,在没有到事发地核实的情况下,发布不实消息,出现谣言满天飞的现象。作为纸媒的记者没有到现场采访,没有获得权威的信息是不可能成稿的。这几年因为纸媒的读者在下降,记者们出差的机会确实因为资金问题在减少,但纸媒还是在坚持着内容为王的优势。在一些大的公众事件中,报社还是会派记者前往现场采访。前几天我就刚刚从内蒙采访了王力军收玉米被改判无罪的庭审现场回来。


2016年8月3日,北京火车站广场旅客在围观一名男子将孩子用铁链拴起来乞讨。


蒋得好:您觉得现在这个人人都可以在网络上发声的时代,摄影记者们担任着怎样的角色?

黑克:我所在的媒体一直模糊摄影记者的概念,报社刚刚创立的时候就要求文字记者有图片的工作量,但是我一直认为这样的规定会影响报纸图片的整体水平。


现在这个时代有前进,也有原地踏步的,我觉得只要有时间值得拍的东西太多了,作为摄影记者就应该静心拍摄,承担起记录社会变化的责任,为历史留住记忆。


2016年7月20日凌晨,邢台七里河洪峰达到580立方米/秒,七里河决堤,大贤村等12个经济开发区的村庄被洪水吞没。图为在一场葬礼上花圈反射在村民的眼镜中。


蒋得好:对现在新入行的年轻摄影记者们有什么建议吗?

黑克:摄影是有情怀的人才能干好的职业,如果喜欢还是可以加入这个行当的,但是要想摄影通过一夜火遍大江南北,我建议去报名参加我们报社招聘的直播网红


北京2016年12月29日下午发布消息,从2016年12月30日零时至2017年1月1日24时启动空气重污染橙色预警,这一幕称为“跨年霾”。图为2017年1月3日天安门广场上走过的游客。


蒋得好:将来有什么计划和打算吗?

黑克:我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计划是怎么能在采访中完成任务,打算是怎样完成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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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自媒体的确产出了大量优质内容,但他们对于新闻采写的不规范,“标题党”、“假新闻”,过度解读照片,主观臆断,等等现象也被大家所诟病,而许多拥有着职业规范的传统记者们在新闻事件中又处于缺席的状态。今后中国新闻事件的真相,究竟会由规范后的自媒体、还是传统的新闻记者、或者是加入自媒体行业的新闻记者,这其中的哪个群体来发掘呢?时间和市场的发展会给出答案。



采编:蒋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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