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前的山村识字课本
前些年,我参与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业内有一句话:“如果你想让谁下地狱,就让他去编教材。”话说得有些夸张,但那份辛苦确实令人心有余悸。另外,其投入的人力财力之巨,也是编一般图书所无法相比的。
可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册民国时期的山村识字课本。这册课本颠覆了我对中国语文教材的一些基本认识,重新思考中国语文教材的编写模式,重新思考教育与生活的关系,重新思考何为“有文化的中国人”,也重新思考五千年中国文化的传承和积淀。
这册课本编于1918年,出自浙江省温州地区文成县一个名叫“李山”的小山村,故又称《李山书》或《李山簿记》。李山地处温州地区的瑞安、文成、青田三县交界的深山之中,按当时的行政区域划分属瑞安县。《李山书》曾在那一带山区私塾内广泛使用。五十年代初还做过夜校课本。据称,李山村近百年来无文盲、无赌博,且全村人人都会打算盘,村民言谈举止与众不同。
《李山书》全书共35篇(课),分上下两卷,1800多行,7000余字。它不是按通常所见的近现代语文课本的编排形式——比如从“人、手、足、刀、尺”之类的单个汉字来开始,而是以四言或六言的韵文形式来编的;其内容也不是民国小学课本中常见的“小猫叫”“小狗跳”之类,而是按“天文”、“地理”、“时令”、“称呼”、“入学”、“契约”、“喜事”、“杂货”等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常识来分类。由于课本的使用对象为本地山区民众,故全书以温州方言押韵。如开篇第一课“天文”:
天高轻清 地厚重平/月初东边 风纳西轩
雾罩山场 露滴平垟/霜结五更 水流山坑
读来琅琅上口,好听好记,即便用今天的普通话念来也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在课文遣词造句上,既有文言的典雅,又有温州方言的亲切通俗,两者相映成趣,显出汉语的独特张力。
而在“时令”一篇中,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加上重要节日,皆有各种各样的别称,显示了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悠久灿烂:
正月太簇 立春雨水/邹月孟春 人日上元
二月夹钟 惊蛰春分/杏月仲春 寒食中和
三月姑洗 清明谷雨
传统中国社会讲究长幼有序、等级分明。这在《李山书》中也得到体现。如“称呼”一篇列举了80个称谓。其中包括内亲外戚,先生学生朋友等。其次序也是由内到外,一圈圈如涟漪扩散。凡日常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种人际关系,无一遗漏。
仔细推敲这本书的章节次序颇耐人寻味。从“天文”、“地理”、“时令”再到“称呼”,其背后对应着“天—地—人”的“坐标”。这个思路也与传统蒙学教材《三字经》一脉相承。
在书中,还有大量关于如何记账,如何订立契约的内容,可以见出温州地区20世纪上半叶便露头的“资本主义萌芽”。
综观全书,如行山阴道上,精彩迭出。其内容包罗万象,如中国历史、地理、天文、医药、教育、农事、风俗等,凡是日常生活中可能用到的各种知识应有尽有。当然还有道德教化方面的内容,如“修身六言”篇。此外,还有汉语修辞知识“四声”和“反对字(反义词)”篇。
笔者很难给这册《李山书》下定义。所有现代中小学教材的学科分类都不适宜于它。可它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乡土教材。也许可以说,它是一册带有鲜明乡土色彩的中国历史文化的小百科全书。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20世纪上半叶中国南方乡村生活的“清明上河图”。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有关中国历史文化的常识方面,它比现代小学、初中9年,再加上高中3年所学到的东西还要多。
笔者近年因编中小学语文教材,见过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语文教材,也看过陶行知编的平民识字课本,最近还见到新出版的陈独秀编写的小学识字课本。这册《李山书》比之前两者都更有“中国”特色,也更实用。据记载,1918年课本第一次出版,印数即达两千册。消息传开,附近山区民众翻山越岭到村里购买,供不应求。该书还成为当时在校学生的补充教材。后又重印3次,总印数达一万册。
这册书的编者是当时李山国民小学的一位年轻教师,年仅19岁,名叫胡伯庄。此书是他花了一年时间在教学之余编成的。这册诞生于山村菜油灯下的识字课本使得李山村成为百年来的无文盲村。据记载,1939年抗日战争时期,温州专员许蟠云曾来李山村组织民兵抗日。在民兵成立的庆祝会上,一百多位民兵都在签名薄上签上自己的姓名,令其大为惊叹,待了解缘由之后,遂命名李山村为“文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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