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 | 佳人爱我乎

南宋时期，生活在京师的石氏经营着一家茶肆。平日里生意不错，石氏便叫年龄尚小的女儿出来帮忙端茶倒水。

有一日，有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蓬头垢面，穿得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径自走到茶肆里，索要茶水喝。

女孩见了，心里敬畏，便恭敬地端出茶给乞丐喝，也不收他钱。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女孩每天都泡好了好茶，等着乞丐来喝。恰逢一日，被父亲石氏撞见，震怒非常，不但驱逐了乞丐，还鞭打了女孩。可即使是这样，女孩并不介意，对乞丐反而更好了。

过了好几天，乞丐又来了。跟往常一样，他从女孩手里接过茶，但这次并没有喝完，还剩下一些。这时，乞丐对女孩说：“你能喝完这剩茶吗？”

女孩看着这乞丐，看着手中的茶，颇觉得不干净，倒掉了一些茶。不一会儿，便觉得异香四溢，急忙喝掉剩下的茶。一喝，便觉得神清体健，美妙不可言说。

乞丐说：“我是吕洞宾，既然你没有缘分喝完我的茶，但也可以随你的愿，你以后是想要大富大贵还是要长命百岁呢？”

女孩当时年纪尚小，不知道富贵为何物，只求长寿和生活里“财物不乏”。吕洞宾听了之后，就离开了。于是，女孩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父母。夫妻两这才慌了忙，赶紧去找吕洞宾。可人早就不见了。

果然，女孩长大之后，嫁了个好人家，丈夫是名营运指挥使。之后，她还成为皇孙的奶妈，“受邑号”，活到了一百二十岁。

这则小故事叫做《石氏女》，出自于洪迈的《夷坚志》卷一。神仙化为乞丐，或以放浪形骸的形象出现在民间，是常见的情形。个人的形象越是不可思议，越与正常人不同，便越有可能是身怀绝技，或身份特殊——仿佛是一个人越污浊，其神通就越广大。

中国人对“污浊”的情感，矛盾而多变，非常复杂。比如说，肮脏的乞丐固然唾弃，但人们又不免对其“神话之”，认为可能是神仙在考验他们。其实，产生这种心理很好理解。

农业社会里，人依靠土地而活着，人的流动并不大，一辈子的日常所见，皆是熟悉的人，其脾性、其势力，谁能得罪得起，谁是不能惹的，一目了然。但乞丐却不一样，远方而来，带有神秘的色彩。乞丐也少与人沟通，大家更加摸不着他的低了，于是便时常地小心翼翼地警惕着，生怕得罪了，会遭到报复。

污浊，或者说是“肮脏”，是与“干净”相对，看似两种针锋相对的价值观，其实内在的逻辑是一致的。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之下，甚至是对等的。两晋南北朝时期，政治昏暗，许多士族文人并不愿意参与到这混乱的政治里来。但偏偏朝廷又求才若渴，派遣使者来招读书人。读书人不愿意合作，或蓬头垢面，或露出隐私，故意来羞辱这些官员，表示不愿意同流合污。这种行为艺术，是对权力的一种反抗。

中国人有着深重的“污浊”情结，也是源于此。人们在“污浊”中发现了力量，或者说，寄托了某种力量。然后，通过一次“侮辱”的行为来认证、鉴定，对方是否能承受得起这荣耀、这权力。

吕洞宾的剩茶，便是一种侮辱仪式。吕洞宾故意把自己放置在一种底层的位置，然后通过侮辱仪式，来实现逆袭，展现自己的权力。这是一种快乐，一种逆袭的狂欢。不过，凡是不切实际的狂欢，往往都是出自于幻想。吕洞宾的侮辱方式，其实还是市民们实现正义的一种途径——他既然可以“侮辱”小女孩，当然也可与“侮辱”达官贵人。想象一下，一贯来作威作福的官人，忽然在一名乞丐面前痛哭流涕、战战兢兢，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吗？

蒲松龄在《画皮》里，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倒不是说妖怪“画皮”，而是道士对王生妻子陈氏的种种考验。想要救王生，须要吞掉这乞丐的痰。陈氏勉强吞之，但胸口一直不舒服，到家之后，忽而吐出一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来——于是顺利救活了王生。

这乞丐到底有什么能耐，蒲松龄没有明写，也许是吕洞宾，也是就是一名普通的乞丐。吞下痰，而吐出心，其实是隐晦地说王生妻子有“异心”。乞丐通过侮辱陈氏，得到了欢愉。这欢愉，明朗地说，是陈氏献出了身体。不然，乞丐何以一直喊着：“佳人爱我乎？”。

有句老话叫做：“吃多女人的口水会变笨”。什么时候才能吃女人的口水呢？自然是在欢愉之中，是在恋爱之中。所以，吕洞宾叫小女孩喝他的剩茶，亦是一种“佳人爱我乎”的隐晦表达。

石家女孩若是喝完吕洞宾的剩茶，估计会被带走——处境会是如何呢？不好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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