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 | “多么奇怪啊，我爱着我自己，但谁也不爱我。”

入夏之后白日渐长，下班走出办公楼，也能看到流光溢彩的夏日黄昏。天渐渐地暗下来，只剩下西边天空一片琉璃胭脂色，夏夜晚风凉凉的。伍佰有一首歌叫《夏夜晚风》，歌词有两句极为温柔：灯火闪着余波，随着你的呼吸移动。这就是夏天所有的意义。

这座城市好几千万人，在这里的生活比想象中辛苦，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生活和可能，就像日剧《我们无法成为野兽》里说的那样：“光是活着，就觉得心里苦啊，没有高兴的事，也没有钱。唉……好想人间蒸发。”许许多多平凡的普通人如微尘，每日奔忙，也只有此刻，走在夏夜晚风中，才能感到些许的轻松与安慰。

今年的一切都不寻常，北京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下这么多的雨。常常半夜里一声惊雷，不多时就传来风雨声，雨滴噼噼啪啪地敲在飘窗上，然后汇成一股，顺着玻璃流下去。我有时候会在这种雨声中醒来，开着台灯，听一会儿呼啸的风和雨；有时不会，在第二天早晨上班路上，感受到雨后的空气。

疫情剧烈地影响并改变着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感觉像处在大海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滔天巨浪。我从未像今年一样，如此切身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短短半年，远远地见证了像海啸一般毫不留情地扑来的太多的苦难。有些苦，无法言说；有些遭遇，用最平静的陈述句表达出来，都觉得灼伤眼睛。我只能暗自庆幸，万幸，我们都还健康地活着；万幸，我还有一份让我能活下来的工作。

有时候，这样庆幸的话说出来，都觉得愧疚。半夜听雨，下班看到的漂亮天空，正是这样美好的时刻，反而让我觉得自己不配活着。活着便是侥幸的宝贵人生，该如何度过。

早前看过一部英剧，《浮生若梦》，男主角Patrick出身贵族，挥金如土，嗑药，酗酒，精神分裂，有自杀倾向。他8岁时被父亲性虐待，他的母亲关心全世界的贫困儿童却抛弃自己的儿子。Patrick一直在戒毒戒酒再复发的循环中，因为他无法回答：我们要用自己的生命做些什么？

好朋友告诉他：To break into a wider world，to learn something，to make a difference，or To love，and to be loved.（去看广阔的世界，去学习，去改变，去爱或者被爱。）

因为镇静剂最后必然带来焦虑，兴奋剂最后必然让人筋疲力尽，而生命中一切的安慰最后也只有一个结果——失望。

人性的弱点很多，自私自利、胆怯、懒惰、虚伪、想要不劳而获、重视享乐……这半年来，种种变故仿佛我的遮羞布，我懒惰、自私，整天做不劳而获的白日梦。我也在为自己的愚蠢、自私担责。当不得不笔直地面对这样的自己时，沮丧在所难免。

110年前，82岁的托尔斯泰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在日记里写下：理解自己的渺小，每天以自己为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人生的痛苦无奈或是快乐欣喜，比比皆是，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也不能幸免。即便是82岁也在忍受极度不愉快的家庭关系，尤其是夫人索非亚不时歇斯底里地发作。

愉悦时候的托尔斯泰当然也是有的：在好天气里散步，在原野里散步，和朵香在森林里骑马散心；夜晚如常，心情良好。让他感到开心的，反倒是这些看似无意义的小事。

要应付的社交也是有的，盛名在外，所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拜访，有寻求帮助的，有想来论道的，当然，也有真心想来看望他的，他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客气地应酬大家。

他也会自我否定，自己看自己的稿子时会感叹自己写得不高明，可是依然亲力亲为；校对自己的稿子的时候也会觉得累，感叹“我完全没力气了，是应该休息的时候了吧”。

更有自恋的时候，就有些抓马地感叹：“我——这么明了、单纯、聪明、善良的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混乱、复杂、狂妄、罪恶的世界里面呢？为什么呢？”“多么奇怪啊，我爱着自己，但谁也不爱我。”

……

_热爱骑马的托尔斯泰

我们人所感受到的，开心、难过、痛苦、悲伤、孤独，等等，都并不特别，也并不是我们自己独有的，理解了这些之后，或许更能接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事情。在庆山老师文字里也看到过这样的话：人所感受到的，都不独特，并不是唯独自己所有。这种平等性的体会，让我们变得不那么骄傲，也不那么自卑。

写出《战争与和平》的列夫·托尔斯泰也有毒舌、丧气、自恋的一面，像21世纪任何一个被人生的洪流裹挟而倍感煎熬的人们一样。

“他是个非常真挚的人，他不能不表明自己的弱点。”日记中，他如是写道。

_跟小女儿在一起看海

大约是为了缓解这半年来因为外部世界带来的焦虑，把之前写的小说大纲找了出来，修改之后重新写。一个非常俗气的故事，主角一直在经历种种考验和诱惑，不知道自己沿途这一趟是否只是为了向上。

写稿的过程非常艰辛，经常跟朋友抱怨，为什么会产生自己能写小说这种妄念，为什么要试图讨论自己的生活经验所不能及的话题。因为接近三十年的人生，甚至不能说“向上”，只是在横渡一条河流。河的对岸，不知是鲜花满地还是荒芜。更不知道是否有足够的心力和运气能到达对岸。

这种时候就常常会拿起手边的这本《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这是托尔斯泰在世最后一年的日记，他坚持写日记写了64年，这是他在82岁这年所写的，在这本书里，或者说日记里，他记述自己每天散步、玩牌、骑马兜圈子的日常，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情绪，每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是像你我一样的日常生活，哪怕穿越百年，依然让人非常有代入感。82岁的托尔斯泰健康每况愈下，但除却日常生活，他还依然坚持在阅读，在校对、修改自己的书稿，回复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来信，帮助民众解决问题，进行很多关于宗教、人类、创作等的思考……他在1910年10月19日——他去世的20天前，写道：健康不好，变化不远了。应该把余生过得更好些。好像一个在小声抱怨和吐槽、但手中活计依然没停下的人，他依然在认真走过每一刻。

他说：“应该像灯一样。灯为风、虫之类的外在影响所遮蔽，同时却清纯地、透明地、热烈地燃烧着。”

他大抵是一个不快乐的人，生命的后半段心理负担很重，自我道德感要求又很高，对周遭的人和事有着无限的悲悯心，常常为最底层的穷苦人民奔走。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贵族身份，痛恨剥削农民，所以他曾经在自己的庄园里试行解放农民，奉行禁欲，放弃奢侈的生活，倡导要像一个农民一样在大自然中劳动生活。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他的一些期许很难完全实现。生命后半段的他，就活在这种思想的双重煎熬里，他不以贵族自居，经常衣衫褴褛地走在土地上，以期更接近生活本身，因此，人生的最后一些时刻他想留给自己吧，于是，“为要使自己一辈子的最后几天在孤独和静寂当中过去而隐遁于世外”，1910年10月28日，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书一封，而后离家。路途中生病，11月7日，逝世于离家出走途中的一个小车站，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哪怕已经过了百年，文学家的思索依然在帮助我去理解我们的生活，给予了我很多抚慰和鼓舞。

因此，后来写稿子，变成了自我磨炼的手段。每天下班回到家，坐下写两千字。已经着手干了，只有继续下去。烦恼没有尽头，困惑没有尽头，只有向前，穿过这片沼泽地。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并不高明的故事能不能发表，可感谢许多个为了两千字不能入睡的夜晚，才能听到夜雨落下的声音。

日记中，他曾这样写：生活的一切都应该被集中于现在的一瞬间。未来也许有更剧烈的变动，但是此刻我们好好度过，就已经是竭力做出了最好的选择。生活或许平淡粗鲁，我们或许也在蹉跎，但是从这本书我们可以学习更好地理解自己、接纳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我们去思考，自己的人生究竟该怎么度过。或许也没有哪一条路是更好的，而我们必须这样，尽兴而活，用得到的一些不会长久的温暖，熬过漫长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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