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玉和她的早春二月
很多年里都对某一些事物格外偏爱,而自己又是个执着的人,偏爱的事物便久盈于怀,“早春二月” 这几个字,便是其中的一个。
仔细想来,它最初与母亲有关。上小学或初中的时候,有一回从母亲口中听到了《早春二月》这个电影的名字,孙道临,谢芳,还有与之有关的柔石的小说。显然这样风格的作品,无论电影还是小说都是母亲的偏爱,学中文出身的母亲,用现在的话来说,年轻的时候一定小资得很。小资的母亲藏书并不很多,但也占满了家里唯一的一个书架。也就是在听说《早春二月》的那个时候吧,我翻开了母亲的藏书,发现每一本的扉叶上都写着两个娟秀的钢笔小字: 令玉。书页大都有些枯旧了,可是“令玉”这两个小字,依然秀气柔软,淡淡地躺在那儿,却透露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它们,自然上前询问母亲。那时候,现实的生活是那样单调、贫乏,虽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丰富和精彩,但敏感的资质已经具备,无论是在姨奶的旧箱子底发现了一小块金黄色的绸缎,还是看到母亲书页上的这两个陌生小字,都会立刻感觉到它们的不平凡,会随即开动一下小脑筋,用成人的话来说,浮想联翩。
我还记得我发现那块黄锦缎的时候,是个春天的下午,姨奶外出,窑洞里就我一个人吧,七八岁光景,实在觉无趣,突然就想打开屋角的一只旧皮箱子。箱子里装得满满,最上面陈列的不外是一件件的旧衣服,大人们穿的,颜色灰暗,无甚趣味。但是突然,在那些衣服的最底层 ,有一点柔黄在闪动。我的小手就伸下去毫不犹豫地把那点黄颜色揪了出来,而手一接触,才知道它冰凉滑软。我把它拿在手里,对着屋门口的太阳光看个仔细。那锦缎在我的小手中平静地躺着,闭着眼睛,闭着嘴巴,什么也不愿意多说。哦对了,它还是说了,它说孩子你还是把我放回去吧,你太小,说与你你也不懂。
现在在回忆里,我还能清晰地看到那天的我,跪在长条木板凳上,面对着一面敞开来的生锈的旧皮箱子,手中握着那点金黄色的锦缎。春日的阳光带着黄蜂的气息穿过那煽半开的木门,热哄哄地照进窑洞,地面上拖着一条悠长的光影,那块锦缎沉默不语。它像妇人的一张脸,异常的美丽,也异常的哀伤倦懒。
而我向母亲询问“令玉”这两个字,得到答案就容易多了。母亲一看我手所指,就轻描淡写地说,那是我上大学时候的笔名。我名字的两个偏旁拆开,再反过来。哦,原来是这样。我再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母亲的名字,果然是这样。
现在想来,这两个字可真小资啊。它应该代表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所有特征,性情上的,趣味上的,生活上的,感情上的,等等等等。叫令玉的那个女子那时候明眸皓齿,脸白发黑,并且是又厚又密又多汁的黑发,春草般地生长着。据家人讲,那时候她的追求者排了一长串,可她却心高气傲的,基本谁都没有看上。后来偶然一个机会,令玉遇到了在医学院读书的男子,仅仅一面之缘,不了了之。但是几 50 30590 50 15262 0 0 3232 0 0:00:09 0:00:04 0:00:05 3232年以后,某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斜斜地照着半个南城,令玉穿着花布裙子独自走在一条小巷子里,胸前抱着一只沉重的西瓜,额头上涔出细细的香汗。这时候一串好听的自行车铃声在身后响起,令玉一回头,是医学院的那个男子。
令玉当然和这个男子结了婚,搬到小城,生了一男两女。大学毕业后的令玉背着那么一个小资的名字,却在一家行政机关任秘书之职,写领导开会发言一类的文字。就我所知,年轻时候的令玉从没有写出什么小资的文章来,大好的青春是被耽误了。可是令玉的小资情结却没有完全泯灭,比如说,喜欢腊梅,喜欢荷花,喜欢围棋、小说、和《大众电影》。家里订的《大众电影》来了,王心刚或者孙道临在封面上冲着我直笑,一付引诱小少女的模样,害得我晚饭都吃不安生,只想快快扔下碗筷而后扑向《大众电影》。可是,慢着,令玉不答应了。令玉自己也急着要看《大众电影》,于是就派我们姐弟洗碗。仔细一想,也无法争辩,令玉做了饭,当然轮到我们洗碗。我们洗碗的时候令玉就样子悠闲地躺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布 躺椅上,黑幽幽的短发往两耳后一别,面色专著地失神于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她和他们相会,她青春时候的回忆,在那样的夏日的傍晚,流淌得点点滴滴。
再来说《早春二月》。这是令玉小资情结深浓的一个最有力的佐证。想想令玉念念不忘的这部作品的所有元素吧: 江南的水乡美景,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萧涧秋 (听听这名字!) ,陶岚 (美女!),琴声,月夜,独木小桥,含蓄的爱情表白,激进的文人思想,悲伤的眼泪,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令玉平素喜欢的东西都揉在了一部作品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只可惜能让令玉与之深长呼吸的大环境很快就没有了,令玉把它们颇不甘心地收藏了起来,一直等着女儿长大。
女儿渐渐长大,令玉就开始逐渐对之耳濡目染。有回令玉骑车带着女儿回到乡下,走在一条带子似的小土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搁,头也没回地对女儿说了声 “跟我来”,双脚就迈进了田间。女儿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女干部式的短发别在耳后;中式领的暗花罩衫,罩在肥大的棉袄上;藏蓝色的卡吉布裤子缩短了,半吊在脚裸上。但就这样,令玉却什么也不顾地往田间走去,那儿,一座被碧绿的枝条覆盖着的坟头上,爆出了一些星星样儿的迎春花,又小又艳,幽梦一般。那时刻,时间,当然是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万物还都像脚下的土地一样被冷冻着,只是吹面风已不寒,像绸缎,冰凉滑软,并有了些花朵的气息。
令玉把迎春花采下来,让女儿拿着,坐在车子后面,自己又踉踉跄跄地骑上了车,蹬磴地往前跑去。田间吹来的风扑打在令玉和女儿的脸上,令玉用手背抹了一把扑到脸上的黄土,对女儿大声地说: “过去,有一部电影就叫《早春二月》,谢芳演的,很好看的...... ”
现在,令玉当然是老了。老了以后的令玉做做饭,看看孩子,画点画,偶然也写点字,发在她当年任总编的报纸上。可是那文字,两个眼高手低的女儿一读就说,不行不行,太过时了! 令玉把精心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握在手里,愣着,声音幽幽地说: “怎么就过时了呢? 想当年,你妈也是看过许多文学作品的...... ”
想当年……无不哀伤!
题图为作者母亲令玉所画
作者简介: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散文、随笔发表于《世界日报》和《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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