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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乡坊文学城小说:父亲的毒药 (上)

2014-10-07 王芫 忆乡坊文学城

(点击标题下的蓝色小字“忆乡坊文学城”可直接关注。题图来自财新网。)


我这次去香港有个得体的理由:我申请担任香港某大学图书馆的研究助理,并且已经通过了初选。实际上,像这样的初级职位,校方通常只要求skype面试。


我轻描淡写地告诉英民我要去面试,隐瞒了自掏旅费的细节。如我所愿,英民当即高兴地表示:我们可以在香港见一面。

去年的温哥华电影节,我买了通票去看电影。某天下午,组委会急寻中文翻译,我便自告奋勇去滥竽充数了一把。那是一场加中电影界人士的座谈会。会后,中方一位级别很高的男士问我哪里能买感冒药。刚才的座谈中,他一直皱着眉头,看来是因为不舒服。在Shoppers Drug Mart,我向他推荐了一种能治发烧、头痛、咳嗽、流鼻涕的万能药水,200毫升瓶装,外形又方又扁酷似小二锅头。电影节最后一天,我一进电影院,就看见这位男士站在大厅里东张西望,手里捧着那个“小二”瓶子。我走上前去,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见到我,眼睛一亮,然后笑眯眯地说:这药很不错,喝了一小半病就好了,扔了又可惜。


散场后,英民让我带他去散步。我们从温哥华最热闹的乔治亚街走进斯坦利公园,身后是连片的高楼大厦,右手边是一个个游艇码头,左手边是“迷失的泻湖”(Lost Lagoon)。我告诉他:这个因海潮起落而形成的咸水湖从前是没有名字的,现在的名字是一个叫葆琳•强森的女诗人起的。


就在这时,英民告诉我他五十岁,离婚七年。我像写对联似地回答:我四十三,一直单身。黄昏已经到了最惨烈的时刻,宁静的星光开始在夜空上闪烁。我感觉到身边的英民宽容地笑了笑,仿佛我说了孩子气的话。


英民回到北京后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自己尽管知道送一瓶喝剩下的药给一位女士很不得体,但还是无法克制地要这样做。我说我把药放在冰箱里了,等你下次来温哥华时服用。保质期还有一年半。他开始憧憬与加方的合作,但温哥华之行达成的几个意向,最终一个也没谈成。


我们从互通电邮发展成了视频聊天。有一次我感冒了,就从冰箱里把那瓶药水拿出来,当着英民的面喝下了15毫升。


今年复活节前后,英民突然给我发了一个电子邮件,说他想跟我结婚。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们除了是在线下偶然认识的,其余的行为都像一对通过网络征婚的男女。但是我需要结婚吗?在这个年龄?再说,我们俩怎么结婚呢?英民才50岁,距退休还远,他愿意来温哥华吗?我觉得这些问题应该谈清楚。可是,下一次视频通话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视频聊天开始,我就已经在疯狂想象一个男人穿着睡衣在我家里走来走去的情景。去年的Boxing Day ,我到加拿大老牌百货公司The Bay买了一件丝质男式睡衣。今年的复活节促销,我又买了一件牦牛绒男式睡衣。到了夏季的年中促销,我再次果断出手。如果真有一天我们能结婚的话,英民一年四季的睡衣都有了。

出了香港海关,我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机场快线,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身后的行李箱。那件牦牛绒男式睡衣就躺在行李箱里。我打开手机。第一条短信:“欢迎您使用畅游香港流量套餐。” 第二条:“临时出现状况,推迟到港,万分抱歉。” 我不敢相信似地盯着这行文字发了几秒钟呆,然后就把手机狠狠地关上了。


当我恨一个人的时候,我能做出的最极端的举动就是切断联系。


倒在饭店柔软舒适的床上,我立刻就进入了梦乡。我期待自己能一口气睡上十个小时,实际上却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便醒了。我感觉自己非常疲惫,却又没有继续睡下去的力气。


我强撑着穿衣起床,走上街头。天还没亮,路边一家卖粥面的小店正在开门,门板已经卸下,店堂里灯火通明。我问“有东西吃吗?”一个正在搬桌椅的女人摇摇头,嘴里蹦出几个铿锵的音节。我只好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个门面窄窄的24小时麦当劳,楔子一样插在两幢写字楼中间。


吃饱了,有了力气,排除掉因低血糖导致的头晕,我才感觉到纯粹的头痛。原来就是感冒呀。我从寒冷的北方来到湿热的南方,再被酒店空调一吹,不感冒才怪呢。路过一家便利店,我推门而入,迅速在货架上找到了一种感冒药,也是能治发烧、头痛、咳嗽、流鼻涕的万能药,妙在是冲剂,份量轻,吃不完也可以带走,不用掂记着送人。我回到酒店喝了药。半小时后,药力发作,全身紧绷不适的感觉渐渐消失,可以再睡上一觉了。


在沉入梦乡之前,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对英民似有若无的谅解。他没来,其实也挺好。我老了,连对身体不适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必须剥去表象,才能看清下面的真实。设想英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等我,我却说:“噢,对不起,我得出去喝点粥”,喝完粥又说:“噢,对不起,我还得再吃点药。”吃完药又开始犯困,那该多么煞风景。


我不禁有些灰心。记得每次在电视上看到皮尔斯•摩根 问嘉宾:“你曾经谈过多少次得体的恋爱?”(How many times have you been properly in love?),我都会脸红心跳,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现在终于明白了:在年老体衰的时候谈恋爱,大概就属于一种不得体吧?


可是话说回来,当身体里多余的力比多需要释放的时候,人其实更容易丑态百出。记得大学里的一个夏天,因为暗恋一个人,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憔悴不堪。某天深夜,我骑着自行车冲进了瓢泼大雨里。结果这场暗恋被弄得人尽皆知,我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出来,自行车倒是生锈了。


走廊里开始传来客人走动的声音。有人拿钥匙卡往我的门锁里插,被拒绝后发出自嘲的笑声。走廊尽头的电梯间,清脆的“叮叮”声响个不停。在这一切纷扰之下,我的倦意逆着时间而上,深沉舒缓地飞行着,带我回到久违了的平衡状态。说不清是哪一年,反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势均力敌。这样也挺好,挺好……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你也并不显得年轻。” 好像有一条毒蛇预先埋伏在我的脑海里,趁我熟睡的时候发出“咝”的一声,然后蛇尾一甩,“叭”地给了我响亮的一击。我在刹那间感到天旋地转,从云端直线下坠,重新落回到饭店的床上。

那一年我二十多岁,在一家日本公司北京办事处工作。有一个日本人热烈追求我。我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他,但可以肯定不是因为年龄问题。那人不死心,走起了岳父路线。也不知他怎么做得工作,反正有一天,我爸突然对我说:“我觉得他并不显老,再说,你也并不显得年轻。” 我不相信一个父亲能说这样的话。不符合弗洛依德心理学啊。很快,我就搬出了父母家。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家在北京还出去租房子住的人寥寥无几。


我情路坎坷,三十岁以前闹过很多绯闻,甚至丑闻,我把这笔账全都算在了父亲的头上。三十岁以后,我的感情事一片空白,我把这笔账也算在了父亲头上。三十五岁那年,我来到了温哥华。搬到大洋另一边的好处之一,就是在心理上和父亲两清了。这就叫望洋兴叹吧?再怎么不如意,也赖不着父亲了。


我以为我早就把父亲的毒全都肃清了。想不到,这才刚到香港,离北京还有两千公里呢,父亲又开始逆袭。“你也并不显得年轻。”难道说我这一生已经完了?再也摆脱不掉这件事的阴影了?


我全身发冷地蜷缩在被子下。不知过了多久,我伸出手去,从床头柜上抓起了手机。开机一看,英民已经给我留了十几条短信。好吧,再给你个机会。

英民告诉我:他女儿被车撞了,右腿骨折。“那你为什么昨天不肯告诉我呢?这是你女儿哎!难道我会不理解吗?”我使用了强烈谴责的语气,同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为了掩饰自己的小气,我开始无理取闹:“莫非你跟你前妻旧情复燃了?” 其实我们俩以前从未谈过“前妻”的话题。


“绝对不可能。”他干脆地说。
“那,那你女儿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已经做了手术,现在情况稳定,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要不,我现在就过去?坐飞机三个小时而已。”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是我去北京吧。” 说完,我又有些后悔。英民听起来则是又惊又喜,“那太好了,北京欢迎你。”我只好打电话订了三小时后的机票。


作者简介:王芫,1966年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有《什么都有代价》、《你选择的生活》等四部长篇小说及英文短篇小说集Beijing Women(由孔书玉和Colin S. Hawes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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