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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乡坊文学城小说:父亲的毒药 (下)

2014-10-07 王芫 忆乡坊文学城

(点击标题下的蓝色小字忆乡坊文学城可直接关注。题图来自财新网。)


在香港机场过了安检之后,我硬着头皮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来香港开会,原订的日程要推迟,想抽空回北京住几天。


我并不喜欢住在我父母家,但如果我住酒店,英民邀请我去他家住怎么办?他不邀请我去他家住怎么办?我不想无事生非自寻烦恼。住在父母家,在外人看来是顺理成章的,英民不需要有任何反应。


电话是我父亲接的,一听是我,我母亲也立刻加入进来。我父母其实很清楚我对他们心存芥蒂,但我从不记得他们对此有过任何流露。眼下也是如此,我妈兴高采烈地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就像我每天都要下班回家一样。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情商比我高多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二十年前,我父亲不能含蓄一点呢?


我父母住在香山附近。我曾经听说过很多关于北京雾霾的可怕描述,不过今天看起来情况还好。远远望去,冬日的北京西山倒是颇有几分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的感觉。下了五环,沿着香山路往前走一段,路边有一个连排别墅小区,家家房前有个小院子,可以种些花花草草。如果忽略马路对面不远处的塔吊和正在建设中的楼房,这一带和北美小镇也没什么两样。


20多年前,我家住在石景山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工房里。没有电梯的六层楼,楼道里的窗户常年没有玻璃。假如我爸当年的想象力能够抵达今天,他应该不会说出那么一番目光短浅的话来吧?按下门铃,一阵惋惜涌上我的心头。


“给你熬了小米粥,趁热喝吧。”我妈还是那一套词儿,“前天买的小乳瓜,切开晾干,加了生抽老抽洋姜腌的。就粥喝最好了。”
“不用了。飞机上吃了饭,一点都不饿。”我轻车熟路地应酬着。
“那你先歇会儿,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你住三楼主卧。”
“为什么?”我问得很生硬。上一次我回家住的是二楼客房。
“你爸现在腿疼,上不了三楼。”


我跟我妈寒喧的时候,我爸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听到这里他冲我点了点头,对我妈的叙述表示认可。我有些尴尬,为自己瞬间流露出的慌张。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希望他们有所改变。腿疼?我思忖着,感觉这信息里含有某种让人不安的东西。

晚饭时分,英民打电话给我,说自己休息了几个小时,现在感觉好多了。他打算迅速去医院看一眼,然后请我吃饭。“我可以从医院出来再返回去接你;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过去接你,这样比较顺路。”我脱口而出:“我不介意,你来接我吧。”但是话一出口,我立刻又后悔了。


我想起年轻时那一次次短命的恋爱。每一段关系开始的时候,我总会表现得通情达理,不计较细节。但那仅仅是表现而已,我并不是天性里就喜欢克己让人。可惜,没有人能看透我的内心。只要我作出一个不利于自己的选择,对方就会进一步给出愈发不利于我的选项,而我又没有勇气破坏自己业已塑造出的宽容大度的形象。最终,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到了这一步,对方通常会感到深受伤害。他们其实也可以怜香惜玉,宽容公平,如果不是一直被我欺骗的话。


三十岁之后漫长的孤独岁月里,我经常告诫自己:如果再有机会恋爱,一定要从头开始斤斤计较。眼下,我磨磨蹭蹭地往门外走,无数次想通知英民:我反悔了,不要来接我了。然后我又劝自己:他仅仅是不想堵车而已。北京的交通很糟糕,你也是听说过的。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抗议:“但这样一来,你就得和他一起去看他女儿。这算什么呢?”一个建设性的声音也搀和进来:“非得接来接去的吗?你也可以自己直接过去呀。”


伴随着激烈而混乱的思想斗争,我走到了小区门口。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远山早已被夜色吞噬,华灯初上的街市横在我的面前,向左右两侧无限地延伸。夜色让我想到了躺在行李箱里的睡衣,想到我对未来的憧憬:一个男人在我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我从来不曾与另一个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我总是在试探和角力阶段就宣告失败。很显然,这一次刚开头,我又错了。接下来,我要么及时纠错,要么一错到底。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停在我的面前。英民坐在车里向我招手。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英民朝我伸出手。他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似乎没拿定主意是要握我的手,还是拍我的肩,最终只好又落回到座位中间的扶手上。“你好,”我说,“终于又见面了。”

沿着香山路走了一段,我们的车就上了五环。当年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北京无疑是落后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落后的面貌已不复存在,但我也很难用先进与否来评价它。对北京,我只有感受,那是一种坐过山车一般的感受,时而血压升高时而心脏失重。


一番情绪波动之后,我和英民的聊天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毕竟我们曾经通过视频聊过那么久。我们从旅途聊到时差,从时差聊到衰老的征兆。英民总结似地说:“我现在倒时差越来越困难。我再也不敢去北美了,除非去了就不回来。” 我愣了一下,不知这该算哪一类的表白。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他女儿,于是问:“你女儿怎么样了?” “粉碎性骨折,”他叹了口气,“不过手术很成功,植入了一根钢管。她妈和她男朋友一直守在那儿。这几个小时都没来电话,应该一切正常。”


然后,他轻轻咳了一声,用抱歉的口吻说:“自从离婚以来,蔚蓝的妈妈从没主动找过我。我已经六、七年没见过蔚蓝了。这次我无论如何得表现一下。” “我没怪你,”我立刻说,“我这不是来北京了吗?”

英民自己一个人去了病房,还让蔚蓝的男朋友秦松陪我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坐一会儿。这个安排让我感到意外而贴心。秦松长得挺帅气。除了讨好的神气有一点点过分,我对他总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秦松告诉我:他和蔚蓝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比蔚蓝高两个年级。 我问他蔚蓝的情况怎么样。 他回答说:“左大腿接了一根钢管,等骨头愈合以后还要再做一次手术把钢管取出来。对蔚蓝打击很大,腿上多了一条伤疤。”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对年轻姑娘的虚荣心不以为然。


我说:“陪了一天一夜,你一定很累吧?”
“这没什么,只是出点力而已。幸亏叶伯伯托关系找到了最好的主刀医生。”


我忽然想起英民说过:他自从离婚就再没见过蔚蓝,于是我问:“你认识英民多久了?” 他一下子挺直了后背,眼神中多了一份警觉:“昨天才第一次见。不过蔚蓝有跟我聊过她家里的事。” 我点点头:“昨天出了事之后,一定是你通知的英民。” 他的戒备更深了,开始字斟句酌:“是的。我打的电话,阿姨做的决定。”
“多亏有你。”
“不能这么说,即使没有我,阿姨也会打这个电话的。毕竟这么大的事儿,阿姨一个人处理不了。”他顿了一下,“我想蔚蓝也能理解。”
“蔚蓝还没见过她爸爸?”
“现在应该见到了吧?”

他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了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那里的每一扇窗子都亮着灯,怒视着夜晚。 他欲言又止,似乎没有拿准应该对我开诚布公到哪个程度。


“其实英民很想为蔚蓝做些事,”我一本正经地说,“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机会。” “所以呀,”他的表情放松下来,“这次的事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打破了坚冰。”

英民很快就回来了。他向秦松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外走。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的愤怒和焦躁到了几乎失控的程度。我推测他和蔚蓝的见面不是很愉快。


一路上,他要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要么突然提速然后突然刹车。直到我们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的脸色才开始缓和。点好了菜,他开了个玩笑,似乎在努力让自己活泼起来,却又一时摆脱不掉僵硬的表情。我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刚才说,你已经六、七年都没见过你女儿了,这是为什么?”


他显得怏怏不乐,但还是解释说:“起初,她妈妈想方设法不让我见她。等她上了大学,可以不受她妈妈控制了,我给她打电话,她又从来都是爱搭不理。两年前,她大学毕业,想让我帮着找工作,偏偏我又开始闹离婚。七、八年,说来很长,其实一晃也就过去了。”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他愣了一下,赶紧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和蔚蓝妈妈离婚以后,我又结过一次婚。我正想找个机会告诉你呢。”
我很满意,一副大侦探波罗破了案的表情:“你第一次离婚伤害蔚蓝了。”

“要说伤害,怎么可能一点没有?”英民辩解说,“不过,蔚蓝并不恨我,她自己说过:‘其实,我知道是我爸不对,可是我并不恨他,他毕竟没把他的错误带到家里来。我妈虽然是受害者,可是她的歇斯底里更伤人’”。
“你相信这话?”
“为什么不信?她又不是当面跟我说的,我是通过第三方了解到的。”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为之所动。他一手托腮,做出用力思考、回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算了,不想了。”一瞬间流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我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担心自己会说出不甚得体的话来。英民把手伸了过来,抓住了我的手:“一会到我家去好吗?”

这就是我透过视频看过无数遍的卧室。我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味。记不住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了浴液、乳膏这类东西。每次坐飞机,箱子再小也得托运,因为那些瓶瓶罐罐过不了安检。那些东西在涂抹的时候香气扑鼻,但是过上一、两个小时,我也就对它们习焉不察了。眼下,当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的时候,被体温加热的香料开始汽化,婷婷袅袅地钻进我的鼻孔,提醒我独自一人度过的漫长时光。
我觉得该说点什么。我说:“你别难过。总有一天,蔚蓝会知道你也很不容易。”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他突然更紧地抱住了我。我一愣,没有来得及说不。

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我爸说我妈去医院了,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高血压,需要定期去复查。说话间,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要去给我热饭。我急忙表示不饿,但他已经进了厨房。他把两只碗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蒸锅里,一边拧开天然气灶的开关一边说:“你妈走前都安排好了,我加热一下就行。本来我应该陪她一起去的,但她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让我去。”


透过玻璃锅盖,我一眼就看见碗上还盖着保鲜膜。我说:“你怎么连保鲜膜一起蒸啊?保鲜膜加热是有毒的。”我爸一愣,然后手忙脚乱地关火、掀锅盖,往外端碗。可能因为碗比较烫,他手一抖,碗掉在台面上,陀螺似地打了几个旋,差点儿掉在地上。


他的慌张让我感到内疚。我其实并不在意吃点有毒的东西,我仅仅是想表现自己对家务的谙熟。以往总是我妈数落我做得不对。我赶紧把话题岔开,装疯卖傻地讲了几件自己的糗事,但还是没能哄得了我爸。他沉默地回到客厅,抓起报纸。我一心盼着我妈快点回来。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是成对儿出现的。今天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总会有一个先走。如果将来只剩下我爸,我该怎么办呢?当年他们身体强壮,我负气出走,这其实是在惩罚自己,至多也就是双输。等到他们年老体衰的时候,我如果再不回家,那可就是不孝了。


可是,我心里的疙瘩是真实存在的,一直都没解开。我爸还欠我一个道歉。他得承认看错了我。“我错了,你有能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必须在他彻底衰弱下去之前听到这句话,哪怕他再加上一句:“甭管是什么样的生活。” 饭已经热好了,我妈还没回来。

和我爸一起吃完饭,我独自去药店买了“毓停”。那上面的副作用说明读得我心惊肉跳。


回到家,吃完药,我躺在床上。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大脑很不给力。朦胧中,我眼前闪现出一幕颇为戏剧性的场景。黄昏,我站在一个无名的山崖上,头顶上是360度的开阔视野,天空的颜色从西到东由深红渐变至墨黑。山崖下有一个小镇,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排长方形的建筑。我正在琢磨那是不是我父母所住的小区,建筑前面的霓虹灯招牌突然亮了起来,最下面是一行红色字母“VACANCY”(有空房)。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那一年,我独自开车从温哥华去班芙,傍晚迷了路。


英民的话又响在我耳边:“七、八年说来很长,一晃,也就过去了。”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着各种副作用的袭击。


作者简介:王芫,1966年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出版有《什么都有代价》、《你选择的生活》等四部长篇小说及英文短篇小说集Beijing Women(由孔书玉和Colin S. Hawes翻译)


编者按:作品首发于财新《新世纪》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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