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破碎的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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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的早上，我独自走出房门，站在屋前的台阶上。

外面静悄悄的。一排排相似的平房单调地矗立在冬日的院子里，家家户户都屋门紧闭，门上挂着厚重又肮脏的棉布帘。偶然谁家的门一响，“吱扭”一声，棉布帘被掀起一角，屋子里一团不洁净的热气便跑了出来。我赶忙向那儿望去，什么还没有来及看到，门帘已经又合上了，挂得平平，像刚刚走出来去公共厕所的那位老女人的脸。我觉察到那位邻居老女人走出屋子的一刻，斜着眼瞥了我一下。

我依然独自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我穿着新年那天父亲给我换上的新衣新裤，罩在笨重的棉袄棉裤上，双手插在袖筒里。天空是灰突突的，快要下雪了。院子里没有一丝好看的颜色。冷风从我脸上滑过，把我的脸吹红，我还以为那风是红的，如果是，那就是院子里唯一的颜色。我的清鼻涕快要流下来了。我头一歪，把鼻子往肩膀上蹭了蹭。突然我看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停着两只很小的麻雀。我觉得我一直盯着院子中央的那块地方在看，却没有看到它们从哪里飞了过来。它们快速地点动着幼小的身子，东看看西看看，显然是在寻找什么。这院子里除了我之外，它们是找不到别的什么的。而它们对于我来说，这院子里唯一的一点动静和物体，又太小太微不足道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安慰和快乐。我能够感觉得到我的心变 得越来越沉，和我的身高和体重极不相符。

弟弟妹妹都留在老家过年，父亲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接回来和他在一起？大年三十那天，村子里的孩子们肯定会聚在一起放鞭炮，而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们，会穿着颜色更鲜艳布头更粗糙一些的花罩衫，大朵大朵的红花，像男孩子们脸蛋上的红疙瘩。她们还会跟在男孩子们后面莫名其妙地跑起来，从一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跑到另一棵下面，以为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追跑。结果什么都没有。新年的那天他们在一起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我弟弟妹妹就在他们中间，他俩已经不太像城里的孩子了。有一刻，村子里谁家的公鸡母鸡嘎嘎地大叫起来，鸡一叫，家家的灶房里都拉起了风箱，灰白色的青烟从家家的院子上空升起来，在更高的空中汇成一片，分不出你家他家，就像老榆树下的那些孩子。满村子的肉香菜香把孩 子们都熏糊涂了，他们吸着鼻涕站在树下愣住了，心想，这还是自己的村子吗?

可是我一个人和父亲在城里的春节，过得太没有意思了。大院里的女孩子们我一点都不熟悉。初一那天父亲硬让我和她们一起玩，我走到了她们中间。她们那天在院子里拍氢气球玩儿。我大着胆子走过去，却始终不好意思象别人一样追着气球跑，更不好意思抢着去拍。我父亲和另一个女孩子的父亲笑眯眯地站在一起看着我们，一边看一边说闲话，很满意的样子。我父亲一边说话还一边招呼我: “去嘛，你也去抢气球嘛。” 那位邻居叔叔也这样说。我窘迫地回头看着两位大人，脸都有点红了。女孩子中间最大的萍莉，也就是那位叔叔的女儿，很讨大人好地说: “是啊，你也来嘛。” 她这一说我又回头看她，冲她感激地咧嘴一笑。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别的女孩子尖叫起来: “看气球看气球!” 我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脚下一动，听到的已经是“嘭”的一声，一只黄色的气球在我脚下碎了。

我傻在了那里。碎了的黄气球像我们农村的田埂上了蔫了的一朵兔子花，躺在我的脚边，还带着刚刚活过的热气。我抬头先看了一眼萍莉，她的小尖脸上一对细长眼睛先是猛地一耷拉，随即又扬开，细着嗓子说: “没事没事。” 说完斜眼瞥了一下两位大人。

邻居叔叔和我父亲都说没事，气球拍到最后都要碎的，隔天再去街上买几个。我却不知道我是怎样从她们身边退到了父亲身边，又退回到自己的家里的。

那一晚，我做梦都梦到了那只躺在我脚边的黄气球皮囊，像我们村子里开泄了的兔子花。只是它没有香味，像个小小的恶梦一样可怕。

第二天，我有意识地躲在屋子里了，不太敢出门。有一刻，我在窗子下面听到了萍莉她们的说笑声，从我家的窗子外面滑过。我扒在窗子一角，看到她们花花绿绿的背影，果真从我家门前走了过去。

第三天，她们又在院子里拍气球，这一次她们人手一只，苹果绿的，黄的，红的，白的，煞是好看。我躲在窗子的一角偷看着她们，羡慕的要命。听到父亲在里屋里的走动声，我就赶紧转过身来，装着什么也没看。结果，父亲并没有走到外屋来。我松了口气，又把脸贴回到窗子上。萍莉她们几乎已经聚到我家的门前了，我心里一阵高兴，想她们也许来叫我出去一起玩了。

可是突然，我听到了屋外萍莉她们的声音。她们一边拍着气球，一边很有节奏地一齐说: “赔气球赔气球赔气球!” “赔气球赔气球赔气球!” 这，显然是对我说的。

我傻了。从窗子下面离开，下意识地把身子挪到门前，用背顶住了薄薄的一道木门。委屈，羞辱，恐惧，所有的感觉一齐冲上我的头脑，挤压着我并不太高的小身子。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再也忍不住了，在那扇门后，无声又使劲地哭了起来。

那一晚，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突然变得大方又勇敢。我梦到我想好了，我要出去，我不怕她们了。我就出去了。结果我独自站在了我家门口的台阶上。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天快要下雪，和空地上的两只觅食的麻雀，什么都没有。

醒来后我就对父亲说: 把我送回到乡下去吧。

作者简介：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散文、随笔发表于《世界日报》和《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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