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平安夜，怀念你门前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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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给你写信了。明天就是圣诞，你那儿下雪了吗?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你是可以想象的，大而方正，缺少情调，连这个冬天也不好好地度过。我说不好好度过，是因为天气太热了，直热到十二月下旬。前日走在繁华的M街上，迎面而来的人都衣衫单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恍恍忽忽，宛若花朵。暖冬本来是好的，可是眼看着圣诞就要来临，已经在我的门上轻叩了一两声，好像就是昨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若是如此地热下去，节日会不会扭头跑掉了? 它走时会说，抱歉，实在不喜欢这没有雪的气氛。

其实，我所在的这个城市还是努力的，努力地营造节日的气氛，十二月本身的每一个日子，就好像我门前的老树身上悬挂的串串彩灯，红、黄、蓝、绿，一天一个样子。我有时候在有着月光的夜晚走到门外，雾气弥漫上来，在老树间缭绕，那一树的彩灯，便在雾里沉浮，头顶上的月亮痴痴地看着，脸都憋圆了。可是冬日凌然冰冷的空气迟迟不来。

新英格兰总要好得多吧，我是说，冬天一定更像冬天。还记得那年去你那里过圣诞，车子在小镇郊外那条细长的小路上走了一半，就开不动了，因为雪越下越大，道路很快在前方模糊了。四下看看，风雪中的天地空旷苍茫，只有我那一辆车子停在路上，忽然就有些害怕。但是没有办法通知你。你当时在几英里以外的屋子里，壁炉早就点起来了，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那时刻。

那场雪真是大啊。束手无策中，我只好放弃努力。我那辆大红色的老破车停在路边，红色的车身上不停地落上白色的雪片，颜色凄美。你住处郊外的那条小路，我走过许多遍，带子似的单行道，长极了，我在其他的三个季节里都没有过抱怨，因为知道那是通向你的住处的唯一道路，我应该去到那个地方，在春天，看微风中起伏的田野、野花、和马匹，秋天，看车窗外流淌而过的颜色的河流。可是现在，我独自被风雪阻隔在这条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子里越来越冷，我感到有些害怕，甚至有些微微的抱怨了。

其实我一直没有对你细说过那天在那条路上的情景。当我终于在雪停了之后把车子开到你的小屋门前，天已经黑透了，你的小木屋一样的房子已经被积雪糊了起来，只露出了门窗，窗玻璃上跳跃着红色的火光。看到那火光，我才相信目的地终于到了。隔着车窗借着车灯我看到一阵寒风刮过，你门前老树上的积雪松松地跌落下来。也许是这积雪跌落的声音，或者是我的车灯惊动了你，你的房门忽地打开来，一束粗壮的光柱“唰”地一下夺门而出。就是那一刻，你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门口。

我靠在你的臂弯里一同走向屋里的一刻，还侧头看了一眼夜空。风雪过后的夜空，像景泰蓝一样的美而沉郁，泛着夺目的蓝光。

我不知道那天进屋后，我为什么不想仔细地给你讲讲我在路上被风雪阻滞的情景。我连路旁的那头小鹿都只字未提。现在想，当一个人想要独守一些秘密的时候，她已经在心里拒绝一些东西了。但不知为何，今晚倒对你说得这样多，还有那头小鹿。你一直住在新英格兰，你知道新英格兰的风雪。雪一旦下起来，大得惊人，好像谁的手，在空中撕着大片大片的棉絮，那迫急的样子，让人害怕，但是落下来的时候又特别柔软，这又让人叹息。很快的，四下里的田野消失了，远处人家的房屋也不见了，成了有楞有角的一堆新雪，松软着，随时有可能坍塌下来。天空灰蒙蒙的，我最绝望时候的心情，都比那样的颜色明亮一些。我把头靠在车窗旁边，无望地等侯着。

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一头梅花鹿，出现在那条风雪弥漫的小路上。我直起身子，把脸几乎贴到车前窗上。四下里都是旷野，树林离得很远，我不相信会有一头小鹿从哪里突然跑了出来，可那分明是一头漂亮的梅花鹿，带着一双哀愁的眼睛，从风雪中走来。她轻轻地走向我的红车，从我的车旁慢步而过，然后又回转头，走了过去。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有离一只野生的动物这样近过。可是她那一双哀愁的眼睛，仿佛含着雪片，生生滴得下水来。我的心软了，安静下来，侧头看着她脚步优雅地从我身边走过，虽然隔着窗玻璃。我与她谁都没有大声呼吸。不断降落下来的雪花和她身上绛黄色的梅花图案融为一体，毛绒绒的，好美，虽然有些冰冷。

我本来是越来越害怕的，因为天色越来越晚，小路上依然没有任何别的车辆经过，远处人家的房屋很可能已经融化掉了。可是这时，那头小鹿又向我的车前走来，在经过的时候还特意扬起了头，好让我看到她那如烟似水的眼睛，满含着哀愁。但她仿佛在说：不要掉下泪来，在这个雪天，不要。

我的心再一次安静下来。忽然间好像你屋子里的那团灯火就在眼前，但又慢慢远去。又好像往事滂沱，却同样慢慢远去了。我当然也明白了这只小鹿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而来。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陪伴我的是这样的一头小鹿，带着上天的气息。我忽然间就好像明白了许多事情。

后来雪终于小了，停了。我用刮雨器把窗玻璃刮净，却发现小鹿已经不见了。我不管不顾地打开了车门，几乎被一阵寒气袭倒。在趔趄中，我回头四下里寻找，却再也没有看到小鹿在风雪中那朦胧的影子，或者惊鸿一瞥。

我带着更加绝望的心情，一点一点把车子开挪到了你的屋前。但我当时几乎后悔那样做了。

不管怎样，又是一度平安夜了，你看，我还在给你写信。今年，你屋子里的炉火更红更暖了吧，而我，在一个有着暖冬的城市，怀念着新英格兰的风雪，想起的是多年前的那个平安夜，我最后走进你的屋里，你把我安置在通红的壁炉旁边。我在炉火旁边的那张椅子上坐着，冷得缩成一团，仿佛浑身上下滴得下水来，就在你的面前。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

原谅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对你说。

作者简介：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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