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姜：【众生相之二】我的美国同事，铁娘子玛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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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是我以前的同事，算我们那个组的头儿。她患有脑瘤，一直没彻底治愈。

玛莎的办公室布置得很简单。拐角办公桌上，放着电脑和显示屏，再就是一堆零散的或装订成叠的纸张文件。桌子上方的书橱里，一扇门关着，另一扇翻推上去开着，看上去里面很空，只一叠大相框摞一块儿堆那里。显示屏边上一个4x6大小的相框里，是她的全家福，夫妇俩拥着两个小男孩儿，旁边靠着一只大狗。那是她办公室里唯一的摆设。

我曾经一度和玛莎共用一个办公室，对她缺乏装饰情调深表同情。我喜欢那些有个性的办公桌，比如好些男性硅工码工，会把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小摆设放在办公桌上，玩具汽车、魔方、变形金刚、硬塑胶材质的各种飞龙……或最起码放一堆相框，里面是老婆孩子或女朋友，站在去往各地旅游的风景里。也有很特别的，有一位是在电脑屏幕前摆了一溜的各种石头，另一位则在墙上挂满了报废了的硅晶圆片，亮 47 32016 47 15262 0 0 1270 0 0:00:25 0:00:12 0:00:13 3153 47 32016 47 15262 0 0 1196 0 0:00:26 0:00:12 0:00:14 3199 47 32016 47 15262 0 0 1081 0 0:00:29 0:00:14 0:00:15 2981 47 32016 47 15262 0 0 1018 0 0:00:31 0:00:14 0:00:17 2966闪闪的，像是挂了一墙驱魔的圆镜。其他女性员工的办公区装饰，就更不用说了，花花草草丁丁当当的一堆。

玛莎的穿着也是素简至极的风格。圆领衫或马球衫，配牛仔裤或短裤，再加双运动鞋，这是她一贯的装束。我和她同事几年，不记得见她穿过别种类型的衣服和鞋子。如果天冷，她会加件外套，永远是那件浅蓝色的拉链运动外套。背一个软塌塌的黑色线织挎包。估计那个挎包很耐用，几年里，我没注意到她用过其他的包。她是白人，长相很好，只轮廓稍嫌硬了些。一双眼睛倒是水汪汪直勾勾的。白人特点之一是头发卷曲，偏她一头直发，长长地披到腰际。我以为那是拉烫抻直的，问她，说是自然天成，爹妈给的。我猜她祖上混有印第安人血统。浓密的棕黑色直发，给不修边幅的她，添了好些柔媚。其实，她那时候三十二三岁，应该柔媚些、再柔媚些才对。

或许，极简，看似没有个性，就是玛莎的个性吧。

玛莎平时人算和气，与人讲闲话时，眼神温和，语气轻柔。但若争论起工作问题来，那眼神会变得凌厉，语速也加快，嘀哩嘟噜成串的字词蹦出来，让人感觉她好胜，不服输。她时时顶撞老板。老板不管技术细节，常常被玛莎顶撞了，也一样嘻嘻笑着，似乎也拿她无法。不知道是属于好男不跟女斗的大度呢，还是的确需要哄着技术上过硬的员工。组里曾经新来一位女孩儿，越南移民。她见了玛莎总是有点怯怯的。私下跟我说玛莎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越南女孩儿以前是做硬件测试的，在软件组里有点跟不上。玛莎对她态度上很有点不耐烦。半年后女孩就离开了。

玛莎对公司里其他部门的同事也一样，牵扯到工作，常常不留情面。整个大部门做的东西是很大一个系统middleware，由各小部门各小组开发的软件块捆绑而成。测试的部门每时每日都在测试，抓到漏洞，要找担责任的开发小组补洞。玛莎对自己的小组“护犊子”，每每拿到漏洞，一旦确信不在自己组的责任范围，她会态度极其强硬地与人争执。又或者开发过程中哪个小组的软件块进展缓慢，影响其他部门的进度，她说起来，都会语带叽俏，略有不屑。

工程师环境里，常常会有智力上的比试，大家都比着显示自己的解决方案更聪明，做事完成得更快。但比得太明显的人，往往不讨同事喜欢。玛莎也喜欢比试，做得恰到好处，并不让人反感。我看她似乎更多是维护自己的小组，倒不全是为了突出自己。她有好几个水晶奖牌，都被她冷落在墙上书橱的关着的那个门后面，一般人进来不会看到。而书橱里一大摞平放着堆一起的相框，其实是她得到的专利证书。那是个世界上专利项目最多的公司，很多工程师都有专利。他们把自己得到的专利证书，大大小小的相框框着，挂在墙上，其中甚至还有中国国家专利局颁发的中文证书。人们把证书和水晶奖座当成荣誉也好、装饰摆件也好，总是要拿出来让人看到。玛莎却不。我觉得像她这样的，还真少见。问她为什么，她说，有什么好摆呢？都是浮云。（原话记不住了，大意如此。）

她工作认真、较劲，但又似乎把一切看得很淡。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她患有脑瘤有关。她做过两次开颅手术。一次是在我认识她之前，一次是在我和她共事期间。她开颅手术做完一个月后回来上班，齐腰的长发被剪短到仅仅及肩，左边的头发剃掉了一小片。她把右边的头发梳过来挡住。脸苍白得发青，浮肿着。等到脸色好些，不浮肿了，又到了她每个月去医生那里做治疗的时候，治疗回来，脸色又重新变得浮肿苍白。就这样慢慢几个月过去，她左边剃掉的头发渐渐长长，最后修过的头发披在肩上，看不出异样。在整个过程里，她的工作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每天还是一刻不闲地忙碌，开会、打电话、埋头做设计，依然伶牙俐齿动作麻利。别人想不起的东西，她仍然能快速地从脑子里调出来。如果不是左边太阳穴部位凹下去一块，我们会忘记了，这是一个患有脑瘤，做过两次开颅手术的两个小男孩的妈妈。她的两个儿子，那时候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部门里两个小组要合并，老板要她做这个新的大组的头，算是小小的提升。玛莎却犹豫，怕工作量加大了会影响家庭，也怕身体吃不消，不原意接受。美国人和中国人对升职的看法很不同。中国人的血液脑浆都是两千年官文化的酱缸里熬出来的，崇官、怕官心理是那样的根深蒂固，以至于人们无论在哪行哪业，只要可能，就往“治人”的“劳心者”位置上钻，位置越高越好越荣耀。没能力钻的，就只剩下“怕”和“拍”两个字。美国人却不太一样，他们会更看重个人生活的平衡以及自我兴趣及才能的有效发挥，并非人人都向往管人的职位。

当然玛莎最后还是接受了“升职”，只管事，不管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有她一个人对这个大组所做的项目方方面面的来龙去脉都了解得极其清楚。组里有位巴勒斯坦人，经常偷偷在公司上网到亚马逊网站上倒腾小买卖的，他对玛莎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说玛莎的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服务器，随时调得出需要的文件，完成任何计算。玛莎的脑子确实特别，如果不患有脑瘤，也许能容下的东西更多，转起来更快。

玛莎的丈夫也是同家公司的工程师，在另外一个部门，技术职称很高。有些腼腆，不爱言语。他大部分时间在家上班，遇到孩子生病或是学校放假，都是他一边在家上班一边照顾孩子。玛莎开颅手术及其后续治疗期间，她的妈妈也从明尼苏达州的老家过来帮着照顾。我不了解玛莎家的其他情况。有一次她主动和我说起，他丈夫一个人的收入养家没有问题，但她不原意呆在家里做全职妈妈，养病，照顾孩子。她喜欢工作，享受工作的状态，愿意让头脑在工作中高速运转。否则她不知道孩子上学去了，白天在家该怎么打发。工作让她感到“杀死时间”这件事做起来既容易又心安理得。

从我们的办公室出来，往公司饭厅走的过道边，有一些贴画，其中一张上面是一位职业穿着的中年女性，抱着手，很自信地站着，侧脸微笑。贴画上一行大字“Why do we work？”，底下一行行小字，我从来没停下来读读是些什么内容，不用想，那一定是在列举人需要工作的种种理由。为什么要工作？即便不信仰任何宗教，不以为工作是上帝赋予人的一种使命，我也可以列出一堆理由。工作让人能养家生存；工作让人能服务于社会，平衡取予；工作让人看到自己的长处所在；工作让人找到身份认同；工作让人有发展的可能，有实现的满足，有成就感……

但是在玛莎那里，工作就是一把利刀，让她可以从容地把每周最清醒难熬的四十个小时，杀掉。与此同时还能拿到物质报酬，何乐而不为？

玛莎每天早上都到城中心的 TownLake Trail去跑步。一位非洲某国移民来美的长跑教练办的长跑小组，天天早晨都在那里集合练习长跑。她家住城北，每天早上天不亮起来开车二十英里去城里河边跑步，再开十英里回来，在公司里冲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紧接着上班。她跑过马拉松比赛，一直在练，想要跑得更好。有一次她已经做好了去芝加哥跑马拉松全程比赛的准备，临了胯骨受损，没去成，遗憾得不得了。我觉得她真的有铁娘子的特质。

除了长跑，玛莎好像没有别的业余爱好。她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一位练跑马拉松的脑瘤患者，一位热爱工作的女工程师，一位妻子和妈妈。祝福她。

【作者简介】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职，后赴美，获德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IBM、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现闲居在家。爱写代码，也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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