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秦质平,秦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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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回国,在省城的某个著名旅游区,我遇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
我不能说是“相遇”,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我只是用眼睛追随着他,而他没有注意到我。那个周日,旅游景点人头攒动,不知怎么他突然就创入了我的视线里。我一惊,第一反应是叫他当年的名字:“秦质平”。但他一侧头,好像同样看到我了,却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便迟疑。尤其是他的身边还走着一位年轻的女子。那是十月底的一天,淡白如水的秋阳随意涂抹着成片成片的游人,是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我看到了他。他显然衰老了一截,脸上的皱纹横横竖竖,十分触目,人也依然偏瘦,头发依然偏分,两鬓却灰白一片。他背着一只很大的旅行包,脚穿旅游鞋,游客的身分一目了然。他身边的年轻女子却不同。她衣着时尚,但看上去神情傲慢又倦懒,对周围的游人视而不见,目光更没有被景点吸引,而是投放在远处,看着一片、一片的虚无。她与他略微保持了一点距离。他时不时偏头,对她说一两句什么,她却始终目光前视,少言寡语。但是她的脸型、眉目,极似他,也极似我们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我的直觉便是:那是他长大成人的女儿,算一算,她应该有二十岁了。那几年,她的妈妈过段时间就给秦质平寄几张照片,她站在公园的花丛里;她在练习弹钢琴;她背着手朗诵诗,把嘴巴噘成O状。秦质平把那些照片当宝贝,仔细地夹在一本相册里,相册又放在书包的里层,走哪儿都随身背着,和人见面说话,说着说着就拐到她的身上了,好像之前的所有对话都是铺垫,他其实心不在焉。他问人:想看我女儿的最新照片吗?一边问一边就从书包里往外掏。当年的“她”就那样被无数次地掏来掏去,躺在无数不认识的人的手里。秦质平内向,双手把“她”给人递上去的时候就嘿嘿地笑两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好像炫耀的是他自己。
一想到当年的那一幕,我便加快了脚步,紧随着他们,生怕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要知道,虽只是深秋时节一个普通的周末,著名的旅游点还是游人如织,他们太容易就淹没在人群里了。
秦质平当年从北京到欧洲那个国家读博士,三、四十岁的年纪。有时在校园里遇到他,就停下来聊几句。问他,他总是说去图书馆,说完就把肩上的书包紧一紧,就笑着道别了,消瘦的背影穿过校园里的树丛,一路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有时在学生食堂里遇见,就坐在一起。遇到我不爱吃的饭菜,比如牛肉丸子和土豆泥,我就把餐盘往旁边一推,看都不想看,情愿只啃干面包。秦质平有时候会说:吃点吧,好坏有营养。有时候他问:你真的不要吃?那我带回去,当夜宵了。临走时他就用餐巾纸把几个肉丸子包起来,攥在手里带回去了。暑假在同一家中餐馆打工后,我们与秦质平的接触多起来。因不会当地语言,年龄又偏大,他在厨房里打杂。每天下午开工后,客人和老板娘又都没来的那段时间,是我们尽兴交流的“黄金段”,他女儿的照片便在我们的手上传来传去。一旦老板娘或者客人来了,他就赶忙收回照片,趁人不注意时悄悄溜到衣帽间,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或相册小心地放回书包里。有一次我突然闯入衣帽间,他手里正拿着一张照片低头在看,发现我后一脸尴尬,勉强地笑,慌忙把照片往衣服口袋里塞。收工后的晚餐桌上,香港老板喜欢拿大陆人开玩笑,有一次心情很好,就粗大着嗓门问秦质平:老秦,听说你女儿很漂亮,那你老婆呢?有没有照片看看?秦质平顿时一脸窘色。一桌子的人都看向他,他赶忙说哪里哪里,我老婆不行的。香港老板大笑,说哪有讲自己的老婆不行的?众人讪笑,秦质平急忙改口:不是不是,是我不行的……众人爆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腾一下通红,赶忙低头往嘴里扒饭。他始终没有给我们看他老婆的照片。
第二年的春天,校园里新来了一位中国留学生,三十出头的女博士。女博士个头矮小,带副秀气的金丝边眼镜,女儿和丈夫都在国内。有时候,人们看到秦质平和女博士结伴走在校园里,俩人都背着厚重的书包,便没有多想。一年过去,两年三年过去了,秦质平始终没有自费回国探过亲,女博士也没有。但女博士非常的想念女儿和丈夫,她对大家说。她说她只想早日读成回国,与他们团聚。女博士大声地说着这些话时,秦质平坐在一边和几个留学生看使馆寄来的春晚录像,脸对着电视屏幕,微微地笑着,有点意味深长。秦质平的女儿和女博士的女儿同龄,都在学钢琴,女博士就大声地打断看电视的秦质平:哎,秦质平,他们说你女儿也在学钢琴,她学到几级了呀?她似乎对秦质平的一切毫不知情。
城市的边缘三面环海,许多个晨昏美如画卷。有时候我和当地同学在黄昏的时候冲向海边,嬉哈大笑,青春的朝气驱散了暮霭中原本宁静、甚或有些凄清的氛围。但有一次,我分明看到了一对熟悉的背影,手牵着手,沿海岸线慢慢地向远方走去,俩人肩头都背着书包,她显得格外小鸟依人。异域浓重的暮霭,将他们单薄的身影渐渐吞没,只留下灰蒙蒙的模糊的海面,在喘息着微微涌动。风长云黑,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片说不出来的乡愁。
几周以后,秦质平期满回国。在送别的聚会上,女博士没来。他破例灌醉了自己,最后一次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叠照片,他已经上了小学的女儿,和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照片上那个看去高大严肃的女人,是他大学老师的女儿。他说他当过好几年的知青,是全凭自己以知青的身份考进大学的。最后他说: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女儿了。说完这句话,他就语义不翔了。第二天他坚决不让我们送他。有没有谁去送他,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天在旅游景点走在我前面的秦质平和女儿---我的直觉告诉我是他们---,好像是从北京到省城旅游的。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她就要远走高飞了吗?他陪着她在远行前出门旅游一趟,可是女儿的妈妈、他的妻子呢?我真想走上去叫上一声:“秦质平”!他会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我,认出我,也像我一样两眼流露出惊喜的光芒,还是会假装并不认识我?会,都会。毕竟十几年的光阴流去了。但是十几年之后我依然相信,无论如何,当年他对他在国内的女儿,怀有一片难以言说的思念和深情。
我注视着他们父女慢悠悠地向前走去。未走几步,在某个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间小小的咖啡屋。我看到她首先停下了脚步,朝里面望了望,然后转头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显然迟疑了一下。但她已经转过身,朝里面径直走去了。又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跟了进去。就这样,到了那一刻,他们就从我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
遗憾的是,我最终都没有机会证实我所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秦质平,更无法证实走在他身旁的那个慵懒又傲慢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长大成人的女儿。姑且认为都是吧。在走上了与咖啡屋相反的另一条小路时,我还一直在想着他们,在心里大声地默念着:秦质平,秦质平!
【作者简介】: 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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