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顾月华:冰糖炖鸡和老女人

顾月华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3-05-24

(点击标题下的蓝色小字“忆乡坊文学城”可直接关注。题图为作者提供)


长夜漫漫,常常给四个姐妹一个一个拨电话。在几十年的越洋长谈中,几番提起冰糖炖鸡,眼前便浮现出几个老女人窸窸索索鬼鬼祟崇的身影。远在天边的一碗冰糖炖鸡,神秘地贯串在我们五姐妹的成长中,故事要从我大姐说起了。


我大姐从小体弱多病,却又用功得出奇,一回家便不再出屋,考试成绩必争第一或笫二,全校的晨操或大会,神气地立在高台上的少先队大队长,便是我大姐。我们弟妹正玩着,听她房中传出怪叫,她有喉疾,嗓音嘶哑,她便学京戏中黑头发飙时的喊口,哇呀呀呀!我们便知她功课遇到难题,叫完后鸦雀无声,她又埋头做作业。不知何时开始,到了秋冬时分,管我们五个女孩子的几个老女人便早早赶我们回房上床安寝,不困,怎么睡得着?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出一阵阵甜香,我们便知道,把我们关起来,大姐又要吃冰糖炖鸡了。


这只鸡不是用盐煮的,是用冰糖加上乌枣、桂元、莲心等补品,隔水炖出来的,这冰糖炖的甜鸡,在黑暗的空气中发出浓郁的甜香,我们探出身子使劲地闻,我不愿维持女孩的矜持,向母亲吵着也要吃,几个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全都劝阻我,这只鸡么,不可分食,一定只可以独吃,连汤带水一口不能剩的,别人吃了便不补了。我在白天到厨房去找那碗甜鸡,柜子高,我端了板凳站上去,看到一只特大的汤碗,里面是吃动过的鸡,刚捧出这碗,听见动静,回头一看,一个老女人正看着我,我很窘,她不出声地接过碗,用手夹出一粒大枣,塞到我嘴里,叫我含一会再咽下去,太凉了,我含了很久没有咽下去,不是怕它凉,我知道不会再去偷笫二粒,我要慢慢地吃。


有了这个迷信的理由,胃口好身体健康的我,丝毫找不到去分食的机会,在被窝中又气又恨又馋,她们安慰我,我到这个年纪也有甜鸡吃。


大姐大我四岁,二姐大我一岁,都说我俩是双胞胎,长得一般高。我跟了她早上一年学,我以为是大姐功课好,才受格外的宠爱,我以为我是不会有这份快乐了,老女人百事都管,教我们绣拖鞋钉钮扣和衣服锁边的复杂针法,又要我们自己洗手绢,褶锡箔做蛋饺,既要象大家闺秀懂许多规矩,又要象她们样样会得做,我恨起来便乱骂她们,曾几次为我的鲁莽,被母亲关起门来打,每个姐妹都有人专宠,我不得任何人心,只被母亲一个人宠。


我与二姐初中时寄宿女子教会学校,渐渐察觉同学中有一个秘密圈子,要进入那只圈子会有什么事发生,这是每个女生都会或早或晚“来了”的事,这事从不被公开谈论,诡谲的气氛却一直在周围空气中发酵,保密是必须的,那显示出女孩子的端庄,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也被轮到“来了”,而且二姐竟己谨慎地瞒过大家年余,我惊魂未定举止失措,全然没有二姐的稳健。夜阑人静,我偷偷起床,偷偷去洗我内衣,一热水瓶的开水浇下去,半个小时过去,正在我泣不成声时,见身边己站着老女人,我恼羞成怒叫她走开,她一言不发倒掉盆中的热水,替我换了冷水。


接着,就有人叫我与二姐晚饭别吃饱,接着,我与二姐开始吃冰糖炖鸡,告诉我们吃了补血,这才茅塞顿开,原来这便是老女人口中的发育年岁的标记,不久,我便窜成全家最高最壮的一个,可不是靠甜鸡,因为现在炖了一只鸡,让我和二姐俩人分食,再也不说俩人分食会不补的话了,毕竟也吃过冰糖炖鸡了,一直是分食,所以还没有吃够,我便不需要进补了。


终于长大自开伙仓,学会烧饭炒菜。心中浮现的仍是那只鸡,好几年沉淀下来的一个没有满足的馋,可以去满足了。于是去买了鸡,围了一圈枣子莲心桂圆,塞满了冰糖,象模象样地炖了起来,其实是隔水蒸,厨房是共享的,在这个河南的大院里,甜鸡的异香惊动了做饭的老女人,听说我用糖炖了一只鸡,起劲地哄笑我,南蛮子的不象人样,终于留下了一个让大伙嘲笑一世的故事。


鸡真的很香,我却吃不出当年那份香甜了,非得想象着自己回到老屋,坐在有镂空雕花的八仙桌旁,与二姐分食一只鸡的得意,因为我吃着鸡,知道有两个妹妹象我当年一样,正躺在被窝里,等候她们自己的荳蔻年华,在荳蔻年华到来之后,才能在深夜进补这只鸡,现在她们在贪婪地吮吸夜空中的空气,我带着那样的兴奋满足,慢慢地吃肉啃骨头。似乎身边围着老女人,看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喝下碗底那口甜汁,才满意地让我们去睡觉,吃完了,放下碗筷调羹,环顾四周,屋中只有失落的自己。


我不随便炖甜鸡了,可我依然馋,因为我依然闻到它的香味,闻到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丝丝缕缕的甜香味,听到五姐妹的欢声笑语,和老女人对我们五姐妹关爱得无微不至的那份温馨,在那冬天的夜里,被几个老女人哄着到床上,那长长的岁月里,长长的夜里,我和二姐睡不着,只好轮流说鬼故事,但那鸡的甜香越来越浓郁,我们只好把鬼说得越来越可怕,最后俩人都把头蒙进被子里,闻不到鸡的香味了,我们才渐渐睡去。


那老女人都是无锡人,从无锡到上海后依然一口无锡话,她们不说我们你们他们,她们说谔里、尼里、杜里,我记得她们的头发被刨花水刷得很整齐;我记得她们冬天在棉袄外穿一件绒线长马甲、手臂上套着袖套;我记得夏天她们上街会穿黑色香云纱衣裤或纺绸短衫;我记得她们每个人都非常善良能干。我记得老女人有长年帮佣的李妈及奶妈,亲戚中的外婆、姨婆、大姨母、小姨妈、大姑母、和做了寡妇来投奔母亲的阿姆,都川流不息地住在我家里。我被许多老女人照护着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一直惹她们生气,现在我懂事了,她们在黑夜中依然会在我眼前浮现,不再唠唠叨叨,我只看到她们曾经严厉的面目,都变成一张张笑脸。我很想对她们说一声谢谢,己太晚了。


【作者简介】:顧月華,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出生,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畢業,1982年,赴美國紐約定居。在中國、美國、香港、台灣、新加坡等地,均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出版《半張信箋》散文集,和《天邊的星》小説集。並在鄭州、紐約、上海等地舉辦過個人畫展及群展。


欢迎加入我们。这里是遍及全球的文青自己耕种的园地。种花,种草,或种菜, 我们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以文会友,初心不改。原创文学与教育平台,发送散文 、小说、诗歌、艺术评论以及教育专栏。

忆乡坊文学城所有文章都是读者投稿或经得原文作者同意才发出,媒体如需转载或者读者投稿,微信联系yxfbjb 或者电邮yxfwenxuecity@gmail.com。微信搜索yxfwenxuecity或者扫描二维码:

长按二维码

点击“识别图中二维码”


喜欢本文请分享至朋友圈,并顺手赞一个吧。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