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看電影,兒子打來電話,說正好明天都沒有安排,一早就開車去蘇州東山掃墓吧,回國兩月餘,他才得空返滬見面,一直惦記著去看爺爺奶奶,早早地買齊了祭拜香火錫箔,今晚他家中宴客,我也必須趕回去,因我們都住郊外,出入不便,我便叫他別再出門,由我在歸途中去買爺爺愛喝的白酒,兒子頓了一下說:“媽,那你能記得去買些叉燒嗎?爺爺喜歡吃叉燒”我答應了。 電影散場己近黃昏,我在附近尋找只有商家大樓不見食肆,我想叉燒要到哪裏去買?上海己徹底改頭換面,我真想不起來附近有哪家餐室自製叉燒,因為我看到有叉燒的櫥窗裡也掛著明爐燒鴨及烤雞,這樣的餐館也許見過,但我真沒注意過在哪條街上,而且最不愛吃叉燒,從來不買叉燒。 走了一會沒見有賣叉燒的店,地鐵站到了,便下了地鐵,向終點站開去。心中想終點站很熱鬧,站內商場的熟食也很多,也許可以買到。即使買不到又怎樣?叉燒確實是公公的最愛,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也許早己轉生或升天了,去墳前燒柱清香其實只是活人的心願,即使買到了叉燒,公公還能享用嗎?擁擠的車廂飛快朝郊外駛去,我擠在人群裡,腦子也飛快地在問自己許多問題,生死陰陽靈魂肉體的問題最後的探索是公公能吃到叉燒嗎?我困惑著。 不行,如果爺爺吃不到叉燒,先是孫子會不高興,從他知道爺爺奶奶的墳在蘇州東山,幾年前他從美國回去,便一個人去找了個遍,華僑公墓當時改了名,他在蘇州城裏找到上東山的路,又找到了東山,但在一片三面環抱櫛次鱗比的墓地中,要找出爺爺奶奶的墓談何容易?他找到管理處問了大概的區域,上上下下一排一排一層一層找過去,在蕭瑟的秋風夕陽中,他找到了爺爺奶奶的墓,看到了他們的名字,竟如見到了倆位老人,他一頭栽下去哭倒在地許久許久。過了些天他又帶了白酒和叉燒,上了蘇州東山,獨自焚香叩頭坐在墳前,擺下酒菜與爺爺對酌。 我們一回中國,兒子在外地打電話時便說要去東山,他回到上海便張羅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去,如果這次因我失職沒有帶去爺爺愛吃的叉燒,我會遺憾嗎?在急疾行駛的地鐵車廂中,想到終點站附近去碰運氣的念頭,越想越不妥,於是我立即下車出站,去街上尋找叉燒。 天己快黑了,我連奔帶跑地在街上找叉燒,甚至帶些慌張,終於在一家餐館找到了叉燒,又順便買了蔥油雞、鹵鴨、羊羔、糖藕、醤肉、熏魚、蘭花豆乾共八味供菜,都是公公生前喜愛的下酒菜,加上水果及糕點,及公公酷愛的白酒,次日一早上了路。 兒子帶了掃帚及修整樹木的大剪子,為了方便找路,車上裝了衛星定位的指示器,汽車在從蘆葦塘旁的公路向太湖方向駛去,所謂上山一條路,在蘇州城裡能順利找到那條唯一上山的路有時要靠運氣。公公婆婆的墓在東山半腰中,倚著東山面對太湖水,江南的地傑人靈似乎藏蘊在此寬闊的天地山水之中。父子倆人見到墓碑再也站不住,齊齊跪倒在墓前。須臾,兒子替墓旁的樹枝略加修剪,又將墓穴掃淨了,墓地很平整乾淨,兒子出錢請人重新修繕過了,只有底端又有些剝落,兒子說要再請人換成大理石的, 後來都做到了。 在盛了米的香爐裏點了香,擺好供品酒盅,燒了些錫箔元寶,三個人都跪拜過了,兒子蹲在一旁,我們便聊著這山西人家的故人故事,兒子也慢慢地向我們講他在爺爺奶奶身邊的一些往事。 夫家祖籍山西平遙,票號商的後代,銀行取代商號後,他們倆兄弟跟着同鄉袍系混跡于金融界,丈夫的親生父母有五子三女,便將第四個兒子我的丈夫過繼給沒有子嗣的兄弟,兄弟間十分親密,同進同退在戰亂中他們一起輾轉抵達上海,原是銀行裏朝南坐的人,漸漸地在社會變遷中每況愈下捉襟見肘。當我見到他們時,這些昔日錦衣玉食的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衫,住在傢俱簡陋的斗室中,公公舉止端詳從容,談吐儒雅,整天喜歡照拂幾十隻掛著的烏籠,及一屋子名貴的蘭草,用乾隆年制的瓷器養著草一樣的蘭花,用鑾金嵌銀的古董換來畫眉和黃鶯的歡叫。他們懷念山西平遙家鄉和屬於他們的日子,時代在變遷中人們總是面臨抉擇,前途的明暗命運的變數也許就在此一歷史瞬間。 他們在潮流中逆勢而行,不再猶豫掙扎,他們留在別人的十里洋場,自己不再安樂舒坦的終老所在。沒有權勢了,沒有地位了,沒有財富了,他們竭力在陋屋斗室中營造自己一方安樂的土地,又談何容易?但他們沒有後悔,因為兒子不能在分界石邊撇下老母,因為老母不肯撇下她女兒留下的一對幼兒稚女,他們只得撇下一大把難求的船票。這一刻,他們兄弟同時撇下他們的歷史和未來,留在中國,放棄了社會地位經濟實業,放棄昔日的榮華富貴。當他們的母親去世後,兄弟倆人益發地落莫無奈,漸漸地除了每月微薄的薪水,再沒有其它財富了。 幸好在他們眼看兒子離閞上海去外地工作不久,三年後便給他們的生活平添了生趣,他們有了孫子。也就是這個常來探視他們的大兒子。 我的兒子在出生後一年,正值文化大革命,不得不在爺爺奶奶和父母親之間、在上海與河南之間的長途火車上來回奔梭著。日子都非常艱難。兒子在上海記得爺爺掏空僅有的錢給他買玩具,在河南記得農村的茅屋油燈下,母親給他講忠孝仁義因果報應的故事。兒子記得許多孝子的故事,現在這二十四孝的石象矗立在公墓林蔭大道的兩旁,也許這些用來打發漫漫長夜的故事被一個剛啟蒙的兒童烙刻在心頭上,也許祖輩的孝悌仁愛的血也同樣流在他八尺之軀的男兒身體裡,我常欽佩和敬重公婆的品格,不敢輕看他們的清貧,現在我欣慰己成人父的兒子,他也漸漸成熟了,也許這份責任正落實在記得給爺爺買下酒的叉燒,也只能以此盡他一份孩童般純真的孝心。 兒子說:「我小時候總纒住爺爺到弄堂口去買玩具,一次爺爺說我真沒錢了,不信你看我口袋裡只剩兩角六分了,我還是拿了這錢去買了一件玩具回來」 兒子說:「我長大一些後,爺爺就叫我去弄堂口打酒,他買不起瓶裝的酒,是去打幾兩零拷白酒,和一包份量不多的叉燒,叉燒用紙包成一個三角包,我每次都在回家路上先偷吃幾塊,再包好了交給爺爺 ……」 兒子說:「爺爺和奶奶只有我們一家來看他們,不比親爺爺奶奶有那麼多子孫,他們的墳前不斷有人去看,你們不常回國,就只有我一個人來,如果我們不來,這世上便沒有人來了,所以我經常來看他們,而且,我是把他們當作親爺爺親奶奶的」。 爺爺奶奶在孫子十一歲時先後去世,但小小年紀的他一直記著爺爺囊澀的口袋裡,裝著的是他取用不盡的愛,他又一直記着爺爺己然十分清寒的酒菜,還曾經被他偷吃的虧欠及歉愧。 一桌的供品擺在乾淨平整的墓穴上,在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之間,在陽光明媚的半山腰裹,一席美食抒發了人間綿綿不滅的深情濃意,白色碟盤在此處異常耀眼,而叉燒的紅亮顯得格外神氣,這叉燒烤得外焦裡嫰紅白相映香氣撲鼻,有了它,那八碟酒菜方使祖孫三代均感滿意。
【作者简介】:顧月華,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北美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出生,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畢業,1982年定居纽约。在中國、美國、香港、台灣、新加坡等地,均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出版《半張信箋》散文集,和《天邊的星》小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