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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以待:一个决意和这个世界告别的人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0-08-28
来自专辑
二湘的11维空间·人间事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那是偷啊,我能不骂你?咱谁的便宜都不能占,要活的清白哩。”


大姨之死


文/安然以待


2019年10月的一天,大姨成功地把自己饿死了,享年93岁。


2019年春节,母亲要跟大姨通电话,我拨通电话先给大姨拜年,大姨突然说,“仔啊,听说国庆时候会有大庆祝,我想去北京看看,行不,我自己能走的动。”我开心地提高嗓门说当然行啊,到时候我去接您!9月初给大姨打电话告诉她去接她,她拒绝了,说还早,快到日子再来。我知道她是不想来那么早给我添麻烦,只好作罢。


每天奔忙,让我把这个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直到10月24日,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还没说话就开始哭,我吓坏了,急急地问她出什么事了,母亲哽咽着说:“你大姨走了,你大姨死了啊,她把自己饿死了。”接着又是痛哭。我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追问,怎么会饿死?怎么会饿死??母亲平静了一些后,抽泣着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大姨每天晚上晚饭后,习惯出门散步,9月20号的时候,照常出门散步,被一个跑着玩的孩子撞倒在地,把大胯摔的粉碎性骨折。孩子的父母送她到镇上的卫生所,卫生所看不了,又赶紧送到县医院,并通知了表哥们。县医院检查后,告知表哥们,老人年纪太大,这个位置也做不了手术,只能保守治疗,慢慢调养。撞倒大姨的那家人经济比较困难,预付的一万医药费不到一星期就用完了。表哥们都拿出钱来先给大姨看病,大姨在医院治疗了十天。有一天突然闹着非要回家,医生说回家养着也可以,表哥们商量着先送二表哥家里养着,但是大姨执意不肯,用手死死抓着床头,非要回自己家。表哥们没办法,只好把大姨送回去,商量好轮流过去照顾她。


大家都没有想到,回到家开始,大姨绝食了!强行给她喂牛奶,喂多少吐多少。不管表哥们怎么劝,她闭着眼睛一口不吃,只是偶尔能灌下去一些水。表哥们只好给她输营养液,天天劝她吃东西,她仍然拒绝。后来血管细的输液都找不到了,表哥给母亲打电话,母亲立刻带上家里所有存款去看大姨。见到母亲来了,大姨微弱地声音说表哥,谁让你给你姨打电话呢,不是不让告诉她吗?母亲哭着劝大姨吃东西,大姨又闭上眼睛不说话。母亲问:“是怕花孩子的钱吗,我带的有。”大姨仍然不说话,母亲又问:“姐啊,你是不想麻烦孩子们吧,他们该伺候你的啊,你干净了一辈子,现在动不了,是怕自己脏,孩子嫌弃吗?”大姨的眼角湿了,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嫌弃,我伺候你。”大姨微弱地说:“谁我都不用,我一辈子没连累过谁。”就这样,无论怎么劝,直到大姨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吃一口东西。


电话里说到最后,母亲说:“你大姨哭都没有眼泪啊,二十几天没有大便过,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排出一点点。她是怕花钱,连累孩子,怕麻烦孩子们伺候她,生生把自己饿死了。”接着又是一阵痛哭。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脸上都是泪。大姨,我对不起您,我把接您来北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提前去接您来,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别亲人,您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情何以堪啊。呆了半晌,我打通大表哥的电话,询问他究竟为什么大姨要这样,大表哥沉默了一会告诉我:“可能是护士催交住院费的时候,她听到了,当天就闹着出院。”我生气地说:“你们几个拿不出钱吗,拿不出还有我们呢,新农合不报销吗?”大表哥说:“我们都愿意拿钱给她治,她念叨了几次一天一千多,看不起,看不起,你章爷瘫痪花了十几万了也没治好,闹着要回家,新农合只报销一半,很多药还不报销。”我问撞伤大姨的那家人不负责吗?大表哥说,大姨说了,那家人很困难,已经拿出一万块钱了,别逼人家了。大姨走了以后,那家人又拿来五千。我默然了,大表哥突然放声哭起来,“给钱有什么用,我没妈了啊,我没妈了。”我跟着大表哥一起痛哭起来。


大姨比我母亲大15岁。她17岁就出嫁了,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远嫁后,她们姐妹相见的机会很少。


记忆中与大姨见面不超过10次,我小的时候交通不便,跟着母亲回姥姥家的次数非常有限。每次回姥姥家,大姨总是天不亮就从她家出发,走几个小时到姥姥家跟母亲见面。每次见到她,她总是笑眯眯的从布包里掏出点心给我吃,那些点心不知道放了多久,硬得跟石头一样,根本咬不动。大姨的脚是俗称的解放脚,就是裹小脚中途停止了,比小脚大一些,又不是正常的脚,走这么远的路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在农村,大姨是少见的干净清爽,家里虽然贫寒,但井井有条,干净舒适。夏天她永远是一件雪白的斜襟上衣,黑色的裤子,风一吹会扑簌簌的那种,扎着黑绑腿,解放脚上穿一双黑色带畔的布鞋,一尘不染。一直想不通她走了那么远的路,鞋子上怎么没有一点尘土。


母亲常说,大姨对她就如母亲对女儿一样,她小时候经常被大姨接到自己家里,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再艰难也缺不了母亲吃的。大姨还说服姥姥姥爷,送母亲去上学,并且从牙缝里省出吃喝资助母亲,她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后来母亲考上了师范。每每提起此事,母亲总是感慨地说,你大姨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在各个困难时期,她们姐妹俩总是互相照顾,母亲有时把省下的粮票寄给大姨,而大姨也总会寄来她自己织的布给父母和我哥哥做衣服,她们的感情很深。成年后了解了一些事,我很难想象,在那个宁要什么什么草,不要什么什么苗的年代,大姨是如何种了棉花,又一夜一夜点灯熬油地纺花织布。有次见到大姨问她,她笑咪咪地说:“我跟你姨夫跑到深山里开了块荒地种的棉花,哪有油灯啊,摸着黑织的。”


大姨育有两女四男,在二表姐和大表哥中间,还夭折过一对儿女。很长一段时期,要填饱这么多孩子的肚子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大姨和姨夫每天辛勤劳作,土里刨食,仍然食不果腹。姨夫是壮劳力必须要吃饱,大姨就把自己那一份省下来分给孩子吃,而她经常吃糠咽菜,甚至饿着肚子出工干活,所以大姨一直很瘦弱。春夏时野菜多一些,大姨就到处挖野菜,然后用粗盐腌制起来,秋冬时候吃。三表哥和四表哥是双胞胎,同时添了两张嘴,生活更加艰难。因为没有任何营养,大姨没有奶水喂三表哥和四表哥,省下自己吃的给他们也不够。那时,姨夫负责喂养生产队的牲口,牲口在当时是生产队的宝贝,人吃不饱也要让牲口吃饱,每天牲口还有米汤喝。有一次姨夫偷偷端回来一碗米汤,让大姨喂给孩子喝,大姨问他哪来的,姨夫不回答。大姨猜到是喂给牲口吃的,坚持让姨夫拿回去,并把姨夫狠狠数落了一顿。


有一年回去看望大姨,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姨夫提起这件事告诉我,这辈子就被你大姨骂过这一回。大姨在旁边笑眯眯地说:“那是偷啊,我能不骂你?咱谁的便宜都不能占,要活的清白哩。”我开玩笑的说:“三表哥四表哥现在长的又高又壮,是给他们吃什么仙丹了吗?”大姨又笑了:“吃什么仙丹,给他们喝的羊奶”不爱说话的姨夫此刻插话了:“你大姨偷偷在家养了只羊,被队里发现了,那时候不准自己养这些的,队里来人要没收,你大姨拿了一把锄头站在大门口,狠巴巴地说谁敢把羊牵走就跟他拼命,那些人被吓跑了。”看着大姨瘦弱的身躯,很难想象一向温和的大姨能做出那种举动,用我母亲的话说,大姨是温吞水,说话都没有高声过。


大姨最大的遗憾是她所有的孩子都没有上完学,不是因为家里穷,就是被各种运动给耽误了。等到孙子一辈的时候,她督促表哥表姐们,一定要供孩子上学,千万别给耽误了,在她的认知里,上学是唯一一条从农村走出来的路。很可惜,表外甥们也没有能考上大学的,早早就出去打工了。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写信告诉她,她收到信后让表哥陪着连夜从家出发,第二天晚上赶到我家,进门就一连声地说:“仔这是考上状元了啊。”刚坐下她就晕过去了。大姨晕车,所以没有出过远门,因为怕晕车呕吐,她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母亲又心疼又生气,责怪表哥不该带大姨来,表哥无奈地说根本拦不住,不带她来,她就要自己来。


大表姐和二表姐因病不到50岁就相继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悲痛的一件事。母亲回去看大姨时候,哭得昏天黑地,大姨却反过来劝母亲别难过:“这都是命啊,她们就是这寿限。”我跟母亲说:“大姨真坚强啊!”母亲说:“坚强?她就是哭也不会让我看见,担心我哭坏了身体所以强撑着安慰我”。操劳了一生,大姨和姨夫老了,姨夫的腰早早地就弯了,而大姨腰板始终挺直,80岁了头发还只是有些花白,从来也没生过什么病。母亲身体不好,总是羡慕地说:“你大姨要活到100岁呢,身体多棒。”


四个表哥长期带着儿子外出打工,攒了些钱又借了些,在城里买了房子。表哥们年纪大后就不再外出,孩子外出打工挣钱,他们在家含饴弄孙。要接大姨姨夫进城住,他们说不习惯,坚持不去。姨夫走后,不管谁去接她,她仍旧不去,守着住了近70年的老宅子一个人生活。母亲担心她,劝她跟着表哥们一起住,她仍然笑着说:“不习惯,我老了帮不上他们也不能给他们添麻烦,还是自己家好。”母亲告诉我,你表哥们买房子借的钱还没还清,你大姨是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


大姨80多岁,还自己下地种粮食,种菜,表哥们给她钱,她总是不要,说你们负担大,我自己有吃有喝,还有每月100元养老金,花不着钱。有一年春节后,陪母亲去看她,她拿出几百元钱给我,说我在外面不容易,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我笑着推辞,她却一脸不高兴:“嫌少是不是?” 我不敢再说什么接了过来,她笑了。临走时候我偷偷塞回床单下面。


回忆起这些与大姨相处不多的时光,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大姨,我知道,您仍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默默护佑着您的亲人。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大姨,依然是笑眯眯的,腰杆笔直,穿着雪白的斜襟上衣,黑裤子,黑绑腿,黑布鞋,一尘不染。

~the end~


作者简介:

安然以待:飘在北京的做茶人,一半烟火以谋生,一半诗意以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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