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石孙,图片来自网络
在船上,我根本想象不出鲤鱼洲是什么样子,等上了岸,才发现完全是一片荒地。
鲤鱼洲干校
►1. 访:文革中,全国很多单位的干部都下放去了干校。北大教师下干校是什么时候?您也去了吧!丁:1969年的第四季度,林biao发出了一号命令,就是要战备,北京人要疏散,要求我们在一周内搬到江西鲤鱼洲。北大有两千多人下放江西,只有老弱病残或被认为政治上特别可靠的留下。数力系主任段学复就没有去。丁:鲤鱼洲这个地方是工宣队和军宣队去找的。那时大概中办(中央办公厅)的干校在江西,他们在附近给北大找了块地方。实际上,北大在1969年第三季度就决定在鲤鱼洲搞干校,并派了一批人打前站,到那里做准备工作。我们快要动身时,从江西传来消息,说打前站的死了几个人。死的人有物理系、化学系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死的原因是:鲤鱼洲全是荒地,他们吃菜要乘船通过鄱阳湖去买。在买完菜回来的路上,遇到风浪,他们认为菜是国家的财产,不能受损失,舍不得把菜扔掉。结果船翻了个底朝天,有几个人爬上船底。晚上湖里特别冷,他们冻得受不了,有的就落水被水冲走了。化学系有个职员也在这条船上,很幸运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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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访:这个职员能活下来真是万幸。死了几个打前站的人,是否使您觉得鲤鱼洲是个不祥之地?
丁:有一些。但我还是去了,而且是全家三口一起去的。走的时候,我们把衣服全装了箱子,没有准备再回来。在北京的亲属也认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我妹妹丁永宁全家和桂璐璐还到火车站送我们。在车站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我妹妹的两个孩子刘迅、刘卫东也一起来送站。刘卫东才四五岁,在车站上跑丢了,大家都急着去找他。本来有很多离别的话要说,因为这个小插曲没有来得及说,这倒冲淡了我们离别时的伤感。
我们乘火车到达南昌站已是下午。当时北大在南昌有个办事处,负责接待来往的人。办事处的人很快把我们送到鄱阳湖边。我们乘了一条很小的船去鲤鱼洲。这条船篷子很矮,人根本站不起来。同船的人中,有我的老师王宪钧和他的两个儿子。王宪钧四十几岁才结婚,他的两个儿子都比较小,才十一二岁。他夫人是北医三院的大夫,记不清是什么原因没有来。
在船上,我根本想象不出鲤鱼洲是什么样子,等上了岸,才发现完全是一片荒地。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住的房子是个特别大的草棚,可以住几百人。草棚四周的墙还没砌好,只有一个房顶。棚子里边有很多柱子,柱子间钉上木板,可以在上面睡觉。
丁:确实很艰苦。而且,鲤鱼洲根本没有什么东西买。买菜要坐船到周围的农村去。买个冬瓜回来,就是一天的菜了。►5. 访:一般的干校都是按连队编制分成连、排、班。你们在鲤鱼洲干校,也是这样的吧!丁:也是按照部队的规矩,搞成连队编制:党委机关是一连,物理系是二连,化学系是三连,数力系与技术物理系合编为四连。我们的主要工作是种水稻。每个连有一个种菜班,我就在种菜班。丁石孙,图片来自网络
►6. 访:种菜很讲究施肥,您挑过粪桶,给菜上过粪吗?班上有多少人?丁:挑过粪桶,也给菜上过粪。种菜班的人很少,只有几个人,班长是我的学生、出身比较好的石生明。我们不跟大队一起行动,比较自由。过了不久,干校从各个系抽了点教员,在鲤鱼洲成立了小学。校长是教务处的一个干部,叫孟广平。丁诵青就进了这个小学。因为老师都是大学教师,教学质量还不错。丁诵青在这个小学读了一年多。因为大学老师讲课讲得比较快,所以他1971年回到北京,就跳了一班。小学本身也是个连队,也有种菜的,丁诵青在小学里干的活也是种菜。当时我们一家分在三个连队。只有每两周放一天假时,才能聚在一起。通常放假这天,上午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买点糖果,给丁诵青吃,中午回来,又各自回各自的连队吃饭。如果我们两个大人的连队的菜比较好,可以打完菜,把孩子叫来一起吃。好在过了一段时间,工宣队讲一家人都在这里的应该让团聚,并给每家分一间草房。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才住在了一起。这间草房很简陋,江西多雨,雨天连床上都漏湿了。我们买了很多塑料布,搭了个棚子挡雨。►7. 访:您能回忆一些数力系其他教员在干校的生活细节吗?丁:可以。记得为了照顾一些老同志,连里找一些比较轻的活让他们干。比如让程民德喂牛,他跟牛住在一起。廖山涛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年纪也稍微大一点,就让他养猪。这两个老同志都非常认真。当时马希文还编了一个相声,内容是教授养猪、放牛,就是讲的廖山涛和程民德。这个相声在干校很受欢迎,后来还被拿到北大演。当时姜伯驹是做馒头的。和姜伯驹一起干活的炊事班长是郭仲衡,曾在波兰留学十年,是学力学的;这个人也很老实,后来评上了院士,现在已经去世了。还记得鲤鱼洲的土很怪,一下雨路就滑得很,在这里走路是一关。一些老教授雨天不敢在路上走,只能沿着田埂走。当时我们体会不到他们的难处,还觉得他们娇气。丁石孙,图片来自网络
干校的伙食条件很差,能吃一次肉卷,就是美味佳肴。当时有个教员一口气吃七个,一个至少有二两多,于是这个人就得了个外号,叫“七笼”。教员中有些农村来的,特别是南方农村来的,很会干水田里的活。比如,有个教员叫林源渠,身体特别好,干活谁也干不过他,插秧谁也没他插得快。所以我们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三猛”,即“猛吃、猛睡、猛干”。
现在回想起这些细节,还觉得很有意思。尽管这一阶段很苦,但大家都过得还算愉快。干校大部分人都是教师,知识分子成堆,可以发点牢骚;工宣队和军宣队毕竟人数少,我们基本处于无人管的状态。丁:记得1969年底或1970年初,领导决定抽调北大化学系的一部分人跟清华的一部分人,到德安修建化肥厂。1970年四五月份,桂琳琳就跟三连一起去了德安。有一次丁永容来看我,在我这儿待了大半天,帮我把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晾晒一遍,把脏衣服全给洗了。
南方种庄稼,一年两季,最忙的时候要数夏天,叫“双抢”,即抢收抢种。因为南方经常下雨,收割晾晒要抓得很紧,晚上我们都睡得很少。我跟丁诵青睡一张床,蚊帐里经常进来大量的蚊子,要起来打。“双抢”之后,大概是夏天刚过,化学系的军代表回到鲤鱼洲办事,碰巧看见我。他比较关心我们的生活,就对我说,你的两地分居问题我给你解决一下,你干脆跟我去德安。
那个军代表姓范。我们都喊他老范。他让我整理一下行李,下午跟他走。我征求丁诵青的意见。他说鲤鱼洲有很多小朋友,他不走。所以有一段时间他就一人留在鲤鱼洲。由于从小经受过很多考验,丁诵青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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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德安当时有两个连队,北大一个连队,清华一个连队。他们还按工种来分,盖房子的是泥瓦匠,还有木工。张孝文那时是木工,后来当过清华大学校长。因为有人带了小孩来,还临时办了个托儿所。桂琳琳当过一段托儿所所长。丁:比鲤鱼洲好些。工厂为解决夫妻分居问题,在附近买了一些房子。因为是花了六千元买的,大家就把它叫作六千号。从六千号到工厂,只需翻过一个山头。这些房子过去可能是教室,我们用水泥袋和竹子,把它隔成一些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间,每间住一家人。房子之间根本不隔音,讲话邻居都能听得见。那时我正好有两个木头箱子,就摆在我的床边,作为桌子。丁:我到德安,开头是和大家一起盖厂房。不久,领导考虑到化肥厂盖完后需要一批工人,就提前派人到附近的农村招工人。新招来的工人编为第三连。因为我是学数学的,不懂化学,三连成立后,我被分到三连当司务长。三连食堂边上有一间小房子,是我的办公室,里边还有张床,可以睡觉。►12. 访:司务长要解决好吃饭问题,不容易。您主要干些什么工作?丁:主要任务是买菜。每天早上,我推个两轮车大概走两三里的路到城里买菜。那时我穿的衣服破破烂烂,当地的人说我根本不像个知识分子。如果哪天能买到豆腐,我就很高兴,大家喜欢吃。所以,有空的时候,我就跑豆腐房,跟他们说点好话,请他们抽烟。他们高兴了,就卖给我一些豆腐。当司务长有个好处,可以经常到南昌去买东西。有时我和二连的司务长搭个卡车就去趟南昌,偶尔在那儿能买到糟鱼,一坛子一坛子的,大家都很高兴,能买到油渣也很好。我想方设法让大家吃得好一点。在南昌,落脚地是北大的办事处,旁边有个刀削面馆,我有时去吃一碗。南昌还有个野味餐厅,我也光顾过,是为了解解馋。德安离庐山很近。1970年11月,厂里组织我们去庐山玩。我和桂琳琳就提前写信把丁诵青从鲤鱼洲叫来一起去玩。去时乘坐的是厂里的卡车,卡车和司机都是北大的。记得我们一家人在仙人洞前合了影。除了这一次,我还单独去过一次庐山,任务是买肉。我想庐山是旅游胜地,东西可能多些,结果一无所获。1970年春节,想改善伙食,我买了条狗。那年春节三连吃上了狗肉。丁石孙,图片来自网络
►13. 访:1970年庐山会议之后,许多干校就撤销了。北大在江西的干校是何时撤销的?丁:庐山会议召开时,我们并不知道,只看到那段时间飞往庐山的飞机很多。等庐山会议结束后,我们才知道会上批了陈伯达,批了天才论。那时我们还不了解这实际上是针对林的。
1971年,我的印象是在夏秋之交,北大干校撤销。我是最后一批离开德安的。我们走时,德安化肥厂还没完全盖好。最后一段时间,我们就吃得很好了。据说,在鲤鱼洲干校的人吃得更好,因为他们养猪,走之前把猪都杀掉吃了。北大的人在鲤鱼洲两年,把那里建得相当不错,盖了房,修了路,拉了电灯,还能做冰淇淋,生活比较舒服。
我离开德安大概是9月。我们一家三口是分3批离开江西的。丁诵青是跟着中学从鲤鱼洲走的。桂琳琳因为感到身体不舒服,以为病了,所以稍早一点回去,先到了上海。我在德安时收到她的信,说不是生病,是怀孕了。后来我和桂琳琳商量,因为没什么事,决定把孩子生出来。这个孩子就是丁干。
在我走之前,我们剩下的这些人去了趟井冈山,游览了黄洋界,玩得比较仔细,坐卡车来回走了6天。9月底,我们一家三口在北京团聚。当时我们都很馋,专门去了趟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好好吃了一顿。1971年丁石孙(后排右一)与德安化肥厂部分人员,图片来自网络
记得我在鲤鱼洲时,做过一件傻事。有一段时间我只能领20元的生活费。有一天军宣队通知我,要把扣发的工资发还给我,大概有八九百块钱。由于我对扣发工资很生气,当场就跟军宣队的人讲,这些钱我不要,全交党费。其实,那时的账目管理非常混乱,这些钱我不领,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等到丁干出生,家里的钱一度非常紧张,生活很苦。这时我才想到,如果有那八九百块钱,情况会好一些。►14. 访:离开北京去干校时,您说过没有准备再回来。这次回京,一定很有感触吧!丁:我回到北京时,发生“9·13”事件。有一段时间,林biao的事情没有公开。国庆节时,新华书店的橱窗里还挂着林的照片。10月10日左右,17级以上干部到工人体育馆听报告。我们根本没想到林副主席会出事,觉得事情太奇怪了。因为那时纪律很严,当时桂琳琳还没有资格去听,所以我回到家里也不敢说。
由于这件事情的影响,我的思想开始发生转折。在这之前,尽管文革搞得乱七八糟,自己也吃了很多苦,但总以为自己错了。历次政治运动,包括反右、文革,总是很真诚地检查自己。这个弯转得太厉害了,因为林做接班人已经写进了党章。
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讲一下。从干校回到北大,我感到不适应。在江西时,虽然比较苦,但比较自由,心情还比较好。从江西回来,我发现学校里的人说话都很谨慎,不像我们在江西时比较随便——可以经常发点牢骚,批评这个批评那个。而且,1970年北大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这批学员有个任务,叫“上、管、改”,就是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要批知识分子。回到学校,我们发现日子不好过。据说上课时,有的学生水平很低,听不懂高等数学,就站起来拍桌子,说:“你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唬人,故意让我们不懂。”这样,学校里的人胆子变得非常小。~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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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有话可说:丁石孙访谈录》,丁石孙/口述,袁向东 郭金海/访问整理,湖南教育出版社。丁石孙(1927年9月5日-2019年10月12日),江苏镇江人,数学家、教育家,1983年至1989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本文获丁石孙家人授权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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