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蓝蓝：护工小罗，发自内心的美德值得我真心的感谢
护工小罗
文/纽约蓝蓝
编者按：今天是纽约蓝蓝去世一周年的日子，特刊发蓝蓝的一篇旧文纪念。今天二条是二湘写的《怀念蓝蓝，走过从忆乡坊到十一维的漫漫长路》。
那一年过了春节我就在张罗父亲重新入院的事情。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癌症已经四处扩散。而我明白这次他进去了可能就再也不会出来了，心里冰凉，好像南方冬天的早晨。
自从知道医院有了床位以后父亲就老提到”小罗”这个名字，小罗长，小罗短。他拿着发黄的小地址本，忙着打电话;”赶快和小罗联系啊，不能耽误啊。”听他的口气好像没有小罗他都没法去住院。我这才知道他在几出几进的住院生涯里遇到了这个小罗，一直给他当着护工，父亲对他极其满意。他说:”我们运气真好，小罗本来不是做护工的，是上次住院正好和他姐同一个病房，所以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所以他不像其他护工那么油。”我从未和护工打过交道，不明白父亲说的”油”是什么意思。
初见小罗我才知道应该叫他老罗比较合适，是个满脸胡须的红脸壮汉，年纪和我不相上下。两道很浓的眉毛让他显得很憨厚。他从农村来贵阳打工已经多年了，但一直就打着零散的工，没有固定工作。他见到我就说:"老听你爸提起你呢，你是他的骄傲哦。”然后又说:”我和你爸很有缘分，我从来没有做过护工，他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估计也是最后一个。”看见他和父亲有说有笑，一唱一合，我放心了。
做护工虽然每天有100多人民币的收入，但是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抛开为病人穿衣擦屎的繁重不说，这种整日整夜驻守在医院里的生活没有几个人可以忍受，特别是一个有家的人。有时闲聊时我问小罗为什么愿意做护工，他说儿子在上一个私立高中，学费一年3万非常贵。我暗自吃惊他居然愿意为儿子的教育付出这么多。父亲说:”小罗的姐姐嫁给贵阳的一个知识分子，孩子都上了大学的。”我想大概姐姐对他影响不小。
小罗非常敬业，除了非得需要换衣服，洗澡的时候他才回趟家，而且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其他时间他都守在父亲的床边，几乎寸步不离。他对美国的很多事情很好奇，经常问我很多问题，我发现他的教育程度似乎并不低。父亲还说小罗的歌喉很好，唱的小白杨很动听。我觉得肯定是他糊涂有幻觉了，因为我怎么也无法把”小白杨”和小罗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联系起来。直到有一次我晚上回病房的时候真的在门外听到了小罗的歌声，我才确认父亲的确没有糊涂。虽然不是什么天籁之音，但是字正腔圆，绝对没有跑调的嫌疑。后来我也会一起和父亲起哄叫小罗唱首歌，他便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不肯唱，不过父亲说他在夜深人静时仍然会放声歌唱。
小罗也是我见过的人里最不挑剔的人，为了省钱他经常就悄悄吃父亲剩下的饭菜，后来我们发现了看不过去，就会给他专门买一份，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和张老师感情好，我真不嫌弃的。”我们不要的什么物品他都照单收下，从来不挑剔。按理说护工的行军床应该是他自己准备的，他为了省钱就把我们买的一张躺椅将就当了床，还说挺舒服的。不过有一次他鼓足勇气给我要一本父亲的画册，我当然马上就送了他一本。我知道他对父亲的那种好也是延续了他骨子里对知识的尊重。
时间长了，小罗开始给我说了很多护工的秘密，比如晚上12点以后病人家属都走以后这些护工会到楼上去打牌赌博，也有一些香艳的八卦，比如谁和谁就在这里认识的，现在都成两口子了。我才意识到很多人是以此为职业的，成年盘踞在医院里，他们甚至有松散的组织，和不同科室的医生护士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也有自己的喜好，比如喜欢照看外科病房的，因为都是外伤，不恶心。喜欢年轻病人，好聊天。像父亲这样完全卧床的老人是他们最不喜欢的。不过小罗最后都会加一句:”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有时我会逗他：“小罗，你不想老婆吗？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他说：“不想，张老师这里需要我呢。”他知道我力气小，一个人没法给父亲翻身。可是有时我和后母会逼他回家：“今天我们两个人都在呢，你赶快回家一趟吧。”他总是匆匆忙忙地去，几个小时以后就回来了。
可是有一天他接了一个电话以后惊慌失措地告诉我们他得赶快去儿子的学校一趟，儿子和一帮同学一起出走了，现在不知去向。学校已经报警，乱作一团。那天他破天荒地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心思重重，说孩子已经找到，没走多远，就在清镇一个同学的亲戚家里。说自己和老婆都要做工，实在没法管这个孩子。我看见小罗两道紧锁的眉头，憋得更红的脸膛，不禁想起他的淘气儿子是否知道父亲为了他所做的一切。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不能和我们多交谈，可是小罗还是经常要编些故事笑话给父亲听，有时读点报上的新闻给他听。父亲的脸色已经变得蜡黄，非常难看，可小罗给他戴上帽子时偏要和他打趣:"张老师，你好帅啊，像韩剧男主角!"父亲只好歪了嘴苦笑。小罗每天还要逼着父亲在病房外面走几步，但是父亲越来越弱，便根本不想动弹。可是小罗一定有本事把他拉起来，几乎用身体扛着父亲勉强走路。我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找到小罗这样的护工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但是我开始明白像父亲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重病人对护工的依赖是远远超过常人的想象，等于他把自己的吃喝拉撒和身体完全交给了护工，护工变成了他身体的延伸，他们朝夕相处，极度依赖，这是一种非常亲密和信任的关系，有时甚至超过自己的子女。
终于有一天小罗因为一个亲戚过世，必须回乡一周左右。这样的事情我当然不好挽留，也毫无准备地陷入了另找一个新护工的困境。手忙脚乱中自然第一个询问的就是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她们倒很热情的给我介绍了一个老护工老黄。老黄看上去非常精明，做事也非常熟练轻巧，一看就是有多年经验的人。尽管因为一颗黑痣他的面相显得有些狡诈，但是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我根本顾不上研究别人的长相了。对护士千恩外谢之后，我毫不犹豫地留下了老黄。
但是非常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一进病房他就告诉我他不干了，但是他已经给我找好了一个新护工小陈，人已经来了。听他口气大概是嫌这份工太麻烦。事到如此我当然不可能强留，付了他一天的工钱只能勉强接受满口黄牙的小陈。
小陈很年轻，倒不把自己当外人，一会就和里里外外所有的人搞熟了，从他那里我知道像老黄这样的熟手给他介绍了工作是要抽10%的佣金的。多介绍几个护工的话老黄每月的收入不菲，自己就可以挑很轻松的活干。小陈很快把我们柜子里的东西也翻了一遍，可是做事情却非常马虎，根本就没有给父亲搽洗干净。更离谱的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我要去相亲，呆会要出去一下。然后进了卫生间把我刚给父亲买的电动剃须刀拿来就用了，根本就没有问我们一声。等他出门以后父亲用厌恶的口气小声说：“我不要这个人，油嘴滑舌的。”其实不用父亲说，我已经打定主意等他回来就把他开了。
找下一个护工的时候我特别叮嘱介绍的护士说一定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这次护士很快给我领来了个头矮小皱皱巴巴的老罗，老罗真的很。。。老。我觉得他可能比父亲年纪都还大，我很怀疑他的体力，可是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绝对能干。我看他央求得可怜，全套家什都已经带上了就决定留他试用一下。
可是老罗真的太老了，力气单薄，甚至还不如我，他一个人根本抱不动父亲，我也得冲上去帮忙。两天下来我经常还得照顾他，比他还累。更重要的是他白天太累，晚上睡得很沉，醒不过来，父亲需要小便时根本叫不醒他，自己拉到了床上。我看他本该是过含饴弄孙的生活，本该是被儿孙照顾的年龄，却还得出门在外做这样的苦力活，真的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我还是硬着心肠告诉他我们必须换人。他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他这个年纪再找护工的工作实在很困难了。
一周换了三个护工以后我才发现小罗有多么好，难怪父亲提起他总是赞口不绝。我忍不住给小罗打了电话。他说农村的规矩死人得停7天，他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我只得继续寻找新人，所幸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我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他一直做到一周以后父亲离世。
父亲弥留之际，我给小罗打了电话，因他事先已经叮嘱过一定要给他一个和张老师告别的机会。他很快赶来了，拉着已昏迷的父亲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很伤心。最后父亲的衣物几乎全部给了他，开始我们还有顾虑怕他嫌弃，他说我不嫌弃，张老师就像我自家人。
我一直很想好好地给小罗说声谢谢，是的，我不欠他什么，他的工资我早已结算清楚。但是发自内心的美德值得我真心的感谢，而心底的善良本无贵贱之分。而感谢的方式有很多种，于我，为小罗专门写篇文章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尽管他可能从来不上网，更不知道纽约蓝蓝因为他为父亲所做的一切还记得他。但是写出来，我心里就是一个坦荡的安慰。
作者简介：
于无声：爱国需要理智，抵制需要智慧
黄西：这些年我亲历的歧视，主流媒体对歧视亚裔集体禁声，如何抗争
方方：稿费是去年十月就捐了，把一切交由时间解决
纪念纽约蓝蓝：黄冰 顾月华 湘伟 李莹
专辑：方方记录 方方读者日记 武汉故事 时评 人间事 菊子 侠非侠 小草 愚石 陈行甲 硅谷医生 二湘专辑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关注二湘空间，公号加星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