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黑米:她眼巴巴望着山下,希望载着儿子的月亮火车能探出头来
月亮火车
编者按:本文作者张谦上篇散文发出后,许多读者留言希望看到她更多文章,今天刊发这篇的姊妹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栏目继续征稿,这是投稿链接。
火车像在一口深井里走,窗外是贴得很近的嶙峋的石壁,怎么绕也绕不出去。这是我第一次乘坐火车的记忆,那一年的中秋前夕,在我六岁的印象中,和着“月亮月亮团团,火烧火龙船船”的儿歌,圆的不只是月亮,还有火车绕过的弯弯。
小孩子的印象往往是最直观的。云南铁路弯多道窄,加上地势起伏多变,坡道很多,火车如果不设计成窄轨,转弯就成了问题,车身重了上坡也会吃力。即便已经是比标准轨道一再缩微的滇越“米轨”、个-碧-石“寸轨”,在云南,火车行驶速度依然很慢,尤以上坡为甚。车速不能快呀,否则会有脱轨翻车之虞。所以“云南十八怪”里才会赫赫然有一怪叫做“汽车比火车快”。
茵像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被下放到农场,接受监督劳动。农场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但茵回不了家,像她这样的人,没有随便回家的权利,哪怕中秋节也不行,哪怕在省外工作的儿子难得回来团聚,也不行。作为七个孩子的妈妈,茵那年也就四十出头,身材高挑匀称,受过良好教育。云南怎么样她正在感受;外面怎么样她心里清楚。她是三十年代的上海中学生,一路飘零到西南,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岁月凝练出来的沉静优雅,就像她白皙的皮肤,怎么改造也褪不去;嘴角的笑靥,是乱世里的一泓清水,有着不合时宜的完满和朝不保夕的坚持。总之她这个人好像不会惊慌,想让她慌乱,会比较困难。但是这一次,茵面临着一个考验。
回来探亲的儿子是她心底最疼的一个,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常常半饥半饱,又调皮,常挨打,可是却考上了省外的水利学院,赶在全国真正乱起来之前,好好念了几年书。他大概有两年没回来了吧,茵在心里盘算,既然自己不能回家一起团聚,哪怕单独跟儿子见上一面也好呀。离劳动的地方不远,就是火车必经的一座山坡,可以在工间溜出来一会儿,去那儿守望火车。而且,谢天谢地这里是云南,火车因为爬坡,会开得很慢,慢到她亲眼见过一个老太,从行进的火车上跳下来捡不小心被风刮跑的簸箕,捡到后还能转身追上火车。因此茵决定,无论如何要见儿子一面,农场没月饼,就是煮几个鸡蛋也要想办法给他递上去。
一切照计划进行,中间当然有人传递消息。那年的火车开得真慢呵,茵等在山坡上,任凭高原上的风将她眼角温柔的期冀融入透明的阳光。一个异乡女子,在哪里生儿育女,就会把哪里变成儿女的故乡。风拂着她的发,卷着她的衣角,就像吹拂这里的每一块千年万年的岩石。寂寂空山,她眼巴巴望着山下,希望载着她儿子的那列火车,能从那儿很快探出头来……
火车终于露脸了,吭吭哧哧爬着坡,在远处似乎还很慢,可是一到近处,车厢竟接二连三一晃而过,连厢号都没法看清——火车再慢,也毕竟是火车呀,不会因为有故乡和母亲一起等待,就留情多少。等到儿子和母亲互相找到的时候,火车已开出十几米去!四枚熟鸡蛋还泛着余温,被茵托在一方素洁的手帕里。愿望算是落空了,心里却有一种很奇怪的踏实感,因为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在那个年代,这就算团圆了,知道彼此都安好。
这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茵是我外婆,火车上的儿子,是我的舅舅。我从来没见外婆掉过一滴眼泪,她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回忆里气定神闲,永远微笑。每一个孙辈她都抱过。多年以后她跟我说起这件事,神情依旧平静如秋天的月亮。可是泪水,却在不知不觉间盈满了我的眼眶。
注:此文首发于《羊城晚报》,被《读者》转摘,收录在作者散文集《彩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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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