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我们为什么怀念八十年代?我所经历的八十年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二湘
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经历的八十年代
文/二湘
总有人说八十年代,说八十年代多么地好,最近也看到一个刷屏的视频,怀念八十年代。
视频说的该是文人的八十年代,书信的各种说法,即颂秋绥,敬颂冬宁,文绉绉的,感觉和普通家庭的八十年代有些出入,我想说说我的八十年代,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一个70后记忆中的八十年代。
我的八十年代,被切成两截,一北一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山峦。
八十年代初,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我住在海滨城市大连,具体说,住在城中心的中山区铁山巷,从一家福利厂旁边的石阶顺阶而上,就会去到半山腰那栋四层楼的红砖房子。那座楼有几家是和我爸爸一样的,在武装部上班,其中有两家都姓王。有一家很热情,我九十年代重返大连,他们家还热情地接待了我,另一家却很冷淡,我记得那家女主人,戴着眼镜,略有点肥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还有几家不知是什么单位的,楼下那家是山东人,儿子又黑又高,敢把二踢脚放在手里放,一单元一楼的那家是河南人,家里有七个女儿,据说有一个是河南亲戚家的孩子放在他家寄养,可是他家房子多小啊,和我们家一样,也是两室一厅,真不知道他们家那么多人怎么住。那时候放了学,邻居家的孩子们会聚在一起玩,玩羊骨头,玩捉迷藏,玩橡皮筋,前一阵看到一个视频,有个视频主在跳橡皮筋,和我们小时候差不多的模式,原来那时候也是全国统一。
夏日的黄昏,有很多蜻蜓,我们把蜘蛛网粘在铁丝圈上,用蜘蛛网圈去抓蜻蜓,然后把线系在蜻蜓身上让它飞,放风筝一样,其实是有些残忍的,我便总是记得,记忆其实是些古怪的。
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天,我在楼道下和邻居的小朋友说起张海迪,我们都要去看张海迪的报告,是学校要求看的。张海迪戴着眼镜,坐在轮椅上说她身残志坚的故事,我记得她说起她自学针灸,帮别的人治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个细节,我想,年少的我应该是被感动到了,觉得那个大姐姐真是了不起。很多年后,我知道了真相,有些难过,有些失望。
那时候,女排得了几个世界冠军,全国上下都很振奋。我们还组织了一个排球队,名字就叫铁山巷排球队。那时候我上向阳小学,学校组织我们采集种子,寄到大西北。我还记得上学用的是那种长方形的铝饭盒。
那时候,我父亲所在的武装部经常发电影票,每周都有。我们也没有亲戚可以走动,于是经常去看电影。我总记得那条去往电影院的道路,上山的那段路,旁边就是墓地,凌乱地竖着一些墓碑。走到山顶,可以看到遥远的海,下山的那段,两旁是苏俄的小洋楼,上山路和下山路如此不同,像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也就是那条道路,记录了我们一家人的欢语,也记录了异乡人的孤寂。
八十年代那些老电影我几乎都看过,《孔雀公主》《小小得月楼》《瞧这一家子》。我还记得那种有演员大头像的挂历,八十年代的人家,谁家没有一本。那些演员也是真好看的,《庐山恋》里的张瑜多美啊,《牧马人》里的朱时茂多帅气啊,《小花》里的陈冲,刘晓庆,唐国强,后来都成了大名角。还有龚雪,潘虹,斯琴高娃,个个都是极美极美的。
八十年代中,百万裁军,我们回到了湖南邵阳老家。邵阳是丘陵地带,到处都有小小的山丘,我家后面就是,山上有各色的野果子,刺梨是有刺的,会扎手。红红的莓,像是覆盆子一类的野山莓,甜甜的,汁液饱满。还有野葱,拿回家炒鸡蛋特别得香。
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卫校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用手捂着肚子,手指都红了,然后我看到他肚子那里都是血。我吓得不敢说话,少年从我身边走过。我低着头匆匆往前走,不敢再看周围的人。再后来,我在卫校门口看到告示,白色的公文,大黑字写着某某人,犯了什么罪,立即枪决。那些人里有的是抢劫犯,有的是强奸犯。没有由头的,我想到那个捂着伤口的少年。那天,我进门听到母亲在和父亲说,唉,黑子真是可怜,就是偷了点钱,撞在枪口上,就给枪毙了。五婶家里没钱疏通,家里又有好几个儿子......我听到枪毙两个字吓了好大一跳。母亲蓦地回头,看到我愣愣地站在那。还不去做作业。母亲说,我慌忙走进自己的房间。我见过黑子,也见过五奶奶,五奶奶住在我外婆家的后面,是个小木板楼,挺破的。黑子我应该是喊叔叔的,可我总喊成哥哥。母亲说我真是笨,总是搞不清辈分。可是黑子看起来真的很小,大概比我大个十来岁吧,被枪毙的那年也不过二十几岁。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黑子死于一个“严打”的年代。有个叫迟志强的演员因此坐了牢,还有许多人因为流氓罪送了命。
有一年,全国上下都掀起了抽奖狂潮,我记得城中心的大安街上,到处在卖抽奖商品,母亲也抽了疯似的买东西回家,就是为了能抽奖,但最后其实除了一两袋水果糖,母亲什么也没有抽到。真是有些疯狂。
八十年代后期,我成了一个初中生,我开始集糖纸,集邮票。我把糖纸一张张放在一本笔记本里。有一回,我从一个土坷垃路过,居然看到那躺着好几张白雪公主的糖纸,是一个系列的,每一张都不同,我简直欣喜若狂。然后是集邮票,我记得人说猴票是多么地珍贵。还有那种连票。我一开始集的都是旧邮票,那时候大家都是写信的,我把信封的邮票剪下来,泡在水里,邮票就会脱落,晒干了,集赞起来。我也会和同学去邮局买,可是是有些贵的,我也不能买太多。
我的一个堂兄,那时候和一位戴眼镜的姑娘谈恋爱,那位姑娘送了我一本崭新的邮集本,里面有好多崭新的邮票,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兴奋了好几天。我真希望我的这位堂兄和这位眼镜姑娘继续约会,很可惜他们没有谈成。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流行贴画,前面是香港影星的头像,后面是黄色底纸。可以一张张分开买,也可以整版买。我在二中念书,校门口总有好多小商小贩卖贴画。最记得的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贴画。大虎牙,眼睛可真大。有现代装的,也有古装的。现代装的翁美玲穿着夹克,大波浪的头发,可真时髦。古装的是和郭靖站在一起,粉色的衣服,束着腰,郭靖的是白色的衣裳,黑色的搭肩,也是束着腰的,在一起真是一对飒爽的江湖儿女。赵雅芝的也特别多,最喜欢她和周润发站在一起的贴画,周润发穿着西装,脖子上搭着白围巾,帅的。赵雅芝是梳两个长辫子,黑亮亮的,穿着黄色的有黑色滚边的民国衫,站在周润发身畔,纯真又依人。
八十年代,我们都看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霍元甲》《陈真》,后来的《流氓大亨》《猎鹰》。那时候是每周放一集。我们到了周一就一起讨论周末的剧情。我记得那时候看《流氓大亨》,最后的结局是郑裕玲演的女主角变成了植物人。最后男主角在病床边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怎么可以有这么残忍的结局?年少的我对此始终是无法释怀的,于是记住了郑裕玲眼角的那滴泪。后来,我写小说,写到一个女主角成了植物人,我把年少记忆中的那滴泪搬了过来,放在了我的女主角的眼角。那是一滴穿越时光的泪。
还有张国荣,那么好看的一个人,那么纯粹的一个人。我记得他的《阿飞正传》,电影最后,刘德华问张国荣演的阿飞记不记得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他在做什么,阿飞说要记得的他永远记得。我后来写了一个小说叫《阿飞的故事》,男主角长得酷似张国荣,我也写到了这段话,小说里还说,也许我们要的不过就是记得。我记得阿飞眼睛里的一束悲凉。
八十年代的大陆,深受着香港文化的熏陶。而那正是70后的童年和少年,对于那个小小的孤岛,我们始终有一种情感上的牵连,细若游丝却坚韧有力,怎么也断不了。那是我们这一代年少时候的记忆,那里有我们年少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曲,追过的明星。
我这次回国,转道香港,住在旺角附近。酒店前面的街道有些拥挤,行人熙熙攘攘,双层巴士来来往往,穿梭其间,依稀还能看出那些老电影的场景。酒店周围是有些破旧的香港称作洋楼的房子,能看到晒衣服的铁架子伸得长长的,楼身也是旧迹斑驳,东方明珠似乎不再如昨日那般璀璨,但它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底,永远明亮。
八十年代,是一个大时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许多人说八十年代是火热的,火一样的红,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那时候的朝气。但我总觉得,如果用一个颜色来形容八十年代,那应该是豆绿,那种匀净清雅的绿,瓷器一般浅浅的豆绿。其实真正的八十年代,应该是葱郁的绿,万物开始生长,一切充满生机。四十年过去了,旺盛的绿也开始褪色,成为一种浅浅的豆绿,成为一丝隽永和淡雅,舒缓、纯粹,那么经典,那么无可磨灭。
8月11日周日上午10:30我在硅谷亚洲艺术中心做一场《心的形状》分享会,希望能见到你!
二湘,喜欢码字,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最新出版小说集《心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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