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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营:穿睡衣的老鼠

2016-01-28 柳营 忆乡坊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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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大米。她爹妈为她生了很多哥哥,哥哥们不是很听话,经常打架、偷东西,他们不尊重任何人,也不尊重植物和动物。


他们做坏事就是因为好玩,为了漫长的一天不用在无聊中度过。村里的老人们就替他们担心,要好言相劝。坏哥哥们会朝多管闲事的人吐口水、翻白脸、骂娘。真是很过份。在村子里,谁都不愿和他们做朋友。其实这不全是他们的错,他们没人管教,只有一个老爷爷。一个已经驼背了的老爷爷怎能应付得了那么多个没有爹妈管的孩子。


大米她妈长得丰满肥嫩,村里人都说,那丰满可不是吃出来的,是与男人睡出来。她与村里好几个壮实的男人先后在金黄色的小麦地里、苍翠的松树下、溪边的毛草垛旁睡过觉,有几次运气不好被人瞧见了,大米妈就会在夜色的掩映下,捧着从孩子们嘴里抠下的鸡蛋和挂面,偷偷溜进那些倒霉的人家,送上鸡蛋、挂面外加一张红纸、一大堆吉利话。后来,她不再去小麦地也不再去松树林,她索性跟一个经常来村里的黑脸货郎一走了之,走之前,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一句话。


大米的爹本来就好酒,家里没了丰满娇嫩、像风一样放肆舒展的女人,日子就更没了盼头。他变成一只没脑的猪,喝了睡,睡了喝。他经常蹲在屋檐下发呆,有时也会站在村口哭天抹泪地咒骂那对遭天杀的狗男女。他对家里的坏孩子视而不见,眼睛里除了眼屎外,空无一物。他嗜酒如命,把鼻子喝得通红。鼻子越喝越大,变成一个大血瘤,也不去医院,不到一年,另半张脸就被血瘤掩住了。吃饭喝酒骂人时,得将那硕大的血瘤托起来,才能露出紫黑的嘴巴。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又活了半年,村里人都以为他会因血瘤爆裂痛苦而死,可谁也没想到,他却幸福地死在了一次醉酒后的梦里。


晚上,小女孩大米睡在由两条长凳子拼凑在一起的床上,与爷爷那张用门板铺成的床只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老鼠在床头爬动,大米担心它们会爬到自己的被窝里来,吓得嗷嗷乱叫。爷爷说:“睡吧,睡着了,它们就消失了。”


星星和月亮还挂在天上的时候,大米就起床了。自从大米的妈和黑脸货郎失奔后,大米就为家里没有一个大过她的女孩而难过,她除了一大堆哥哥外没有别的姐妹,只有她才最有资格继承原本属于她妈的灶台和搓衣板。大米爹没死的时候,她的那些坏哥哥都是活在屋外的影子,他们野狗一样四处游荡。而爹一死,哥哥们就开始下田干活、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他们一夜间全都成了大米的父亲们,个个都有权对她指手划脚。


那些坏哥哥们说,他们有的是力气养活自己、养活大米和驼背爷爷,有力气的男人们不屑去学校拿只小铅笔写字,写字这种不需要力气的事该让小娘们去干。所以,大米除了继承了她妈的灶台和搓衣板,还继承了坏哥哥们的旧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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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还在天边挂着,在黑夜中出没的老鼠还没进洞,公鸡还没咕咕叫,狗睡得正流口水的时候,大米就已做完早饭。老鼠进洞、公鸡醒来与母狗打架、坏哥哥们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大米已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了。背着锄头锹钎准备出门的坏哥哥们对在门口晒衣服的大米说:“快去上学,用功写字。”


大米开始读书写字时,驼背爷爷死了。大米便从两条板凳拼凑起来的床上挪到了爷爷睡过的门板床上。老鼠仍旧在床头吱吱叽叽地叫,半夜里会唏唏嗦嗦地钻到被窝里来,吓得大米嗷嗷乱叫。


大米手脚勤快,学习用功,年年有奖状。她的坏哥哥们偷偷在背后说,大米真是个能写字的好姑娘。能够写字、看书、做饭、洗衣的好姑娘大米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老鼠,小脑袋小眼睛尖尾巴四条腿毛茸茸的灰老鼠。

大米不想围着灶台搓衣板过日子,大米不想上山下地,大米更不想在有老鼠的地方过完她的一辈子。她年轻漂亮聪明,整夜学习到天亮。


那天,大米正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老远就见坏哥哥们正在给村里人分烟,最大的坏哥哥朝她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邮递员已经被隔壁的婶母拉去吃红糖喜蛋。坏哥哥的妹妹从此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灰姑娘。

坏哥哥们背着行李,陪大米走了七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在下午一点到达了最近的火车站。大米要坐火车去一个很大的城市,城市里有大米的大学。火车缓缓启动,徐徐往前。大米知道,火车前进一米,她的城市、她的大学就近了一米。大米坐在开动了的火车里,感觉长久以来紧压在身上的幽灵突然间就松开了她,她轻轻地喘了口气,在心里说了声“再见”。火车开始加速,那些坏哥哥们跟在火车后面奔跑,其中有一个边跑边喊:“好好写字,出人头地。”


大米进了大学,从此住在了城市。


大学毕业时,大米会说四种语言,其中一种是她老家的古方言,但大米几乎都快记不起来了。离开老家后,大米从来就没回去过。


大米年纪轻轻就住在了大房子里。一所寂静如雪的大房子。大米经常会从驼背爷爷的门板床上、老鼠钻被窝的叽叽声中、及隔壁房间坏哥哥们如雷的鼾声里醒来,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穿着高级真丝睡衣,睡在国际睡眠专家设计的床上,中央空调让她的房子永远有着春天的温度,床头柜前的鲜花散发着春天的香味。


那个男人不喜欢她随便出去,不喜欢她交朋友。没有他的允许,她也不太敢轻易地出门。她几乎整天都呆在家里,她知道女人要本分,除了睡觉,她仍旧有和“公鸡”一道早起的习惯。大米每天早上起来给自己煮燕麦片吃,她喜欢燕麦的气味。


她偶尔也会想念她的村子,因为城市里没有长满苍翠青松的山,没有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地,没有两岸堆满草垛长满了柳树的小溪。她有时也想出门走走,可除了去商场,去美容院,她也实在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的大米整天戴着那个男人买的耳环、项链、手镯、戒指,穿着高级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聊地看着她所拥有的全部:用来煮燕麦片的有着美国乡村风格的厨房、雪白的卫生间,纯棉的白浴巾、红色“公鸡”闹钟、睡眠专家设计的床、意大利进口的米色窗帘、亚麻地毯、各种款式的首饰、高级睡衣…


她最喜欢看家里的墙壁,那墙角的接缝无比整齐,再厉害的老鼠都别想钻进来。


也有失眠的时候,她不愿去多想,羞耻感是件不好的东西,它会让人心情很坏,她早已学会逃避。她经常会在失眠的夜里听歌剧,女主角干净醇厚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歌声像朝阳一样蓬蓬勃勃,就如她的家乡的野草苍松。歌声一停,屋子里寂静如雪,老鼠的叫声、坏哥哥们的鼾声只有在梦里才能惊扰到她。


在好房子里呆久了,该看的东西也看腻味了,她开始试着在纸上乱涂乱画。最初画红玫瑰、郁金香、红石榴、铁树、后来画苍翠的青松、金色的麦浪、岸两边堆满草垛长满柳树的溪流……之后,她就在纸上画下了大小不一的老鼠。老鼠们躲在水缸后面、脸盆架下、破裂开来的墙角里,全都是些小脑袋、小眼睛、尖尾巴,身上穿着睡衣的灰老鼠。大米被纸上的老鼠吸引住了,她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感受到了一些特别的气息,竟然觉查到一丝亲切……


某天,那个男人回来了。


推门,发现客厅的墙上到处都爬满了穿着睡衣的老鼠,活灵活现,大小不一,颜色不同。有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黄色的,有胸鼠、线姬鼠、巢鼠、仓鼠、田鼠、麝鼠、鼢鼠、沙鼠、跳鼠卡通鼠等等,老鼠们爬满了屋子的四壁,摇尾翘首,小眼贼亮。它们神气活现地趴在墙上,见人进屋,依旧不动。


男人被吓了一跳,走近细看,发现全是些画在纸上的老鼠。男人进了另一屋子,发现墙上也爬满了老鼠,全是一些妩媚妖艳的女鼠,那些女鼠有着丰满的乳房,细瘦的小腰,长长的鼠尾,美人的脸蛋,小小的鼠耳……


大米伏身桌前,手里正拿着画笔在纸上涂抹,男人过去一看,那雪白的纸上跃出一只大女鼠,大米正在给老鼠涂大红的嘴巴,那嘴巴性感之极。大米抬头朝男人怪怪地微笑,满脸痴迷的样子,恍惚的目光中,偶有暗光一闪,却贼亮贼亮。


坏哥哥们现在都已有了老婆孩子,他们当初各自由媒婆领着去相亲时,都曾红着脸搓着手,自豪地对坐在面前同样羞答答的女人说过同一句话:“我们家可曾有个很会写字的好姑娘!” 




  【作者简介】:柳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阁楼》《窗口的男人》《蘑菇好滋味》以及长篇小说《阿布》《淡如肉色》《我之深处》《小天堂》等,作品被翻译到英国法国日本瑞典等。现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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