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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特殊的春节记忆:1967年“革命化”春节、1979年临战前线的春节

2017-01-30 胡伟祖 布坤明 解放日报


1967年、1979年,两个特殊的春节,两段特殊的回忆。


 

1967春节记忆:我们曾经历的“革命化”春节


过年,是我们儿时最期盼的日子。因为过年了,就可以有好东西吃,有新衣服穿了。

 

上学以后,“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国家的经济形势已经有所好转。我们家因为父亲在厂里连续几年加到工资,母亲白天在“缝纫组”上班、晚上再接些“私活”干干,小日子也大为改观。逢到过年,家人每人一两套新衣服自不必说,所有的计划商品也都悉数买回。此外,母亲还要“悄悄地”跑到彭越浦河边,向外地船民采购一些“黑市”鸡鸭鱼肉蛋和瓜子花生等,为过年的餐桌上增加一些花色品种,也给我们的节日生活增添一些平时难觅的休闲零食。

 

当年,父母的年纪并不大,可过年的规矩却不少。除了除夕不能摔碎饭碗、初一不能扫地倒垃圾等,印象很深的是年夜饭前的祭祖仪式:饭桌上,中间要放好八大碗荤素菜肴四周要摆好酒杯倒上好酒、放齐碗筷盛好米饭,还要点蜡烛、烧锡箔,一批批的供奉,一次次的磕头……孩提时并不觉得什么,反正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就是了。可到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政治气候日趋浓郁,学校老师在放寒假前和节前返校时,都会按照要求,大力宣传“移风易俗、破除迷信,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作为一个视老师讲话百分百正确的少先队大队长,在这样的宣传熏陶下,对繁琐的祭祖仪式就有点抵触了,尤其是对点蜡烛、烧锡箔、跪磕头等,自认为是明显的具有“迷信”色彩的活动,应该坚决“移风易俗”。记得那年祭祖时,当父亲又让我跪下磕头时,我坚决不从,弄得父母很不愉快,年夜饭吃得也很不开心。

 

1960年春节,江苏南京夫子庙花灯市场上选购花灯的人们

 

就在这年夏天,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成为最革命的社会风尚。几个月后,在“一月革命风暴”的喧嚣声中迎来1967年新年,“过革命化春节”已成必然。据有关资料记载,当年,一位名叫章仁兴的工人,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春节不回家,坚守岗位抓革命、促生产”的倡议。随后,全国各地报纸也纷纷刊登“读者来信”和“倡议书”,要求“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人民日报》还刊登了五十七个“革命群众组织”联合发出的“破除旧风俗,春节不休假,开展群众性夺权斗争”的倡议书,提出“围绕春节,大造几千年来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旧风俗、旧习惯的反。大立无产阶级的新风俗、新习惯。什么敬神、拜年、请客、送礼、吃喝、玩乐,都统统见鬼去吧!”1月29日,国务院发布了通知:“国务院决定:一九六七年春节不放假;职工探亲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暂停执行,以后再补。”就这样,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情况下,春节国定假取消了,原有的传统习俗部没人敢坚持了,本来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也没有了。那年的2月8日是除夕,上海的街头非常冷清,丝毫没有了以往过年时的喜庆祥和气氛……

 

其实,所谓的“革命化春节”,在普通老百姓家里,也并没有什么很“革命”的壮举,在我们小孩子的感觉里,就是少了很多禁忌,少了很多热闹,过年与平常的日子差不多了。我们家里原本的那些习俗,父母也不敢再进行了。父亲那时在上海第一钢铁厂的二转炉车间上班,这是一个毛主席曾经视察过的先进单位,为了祖国的“火红事业”,炼钢炉是一年365天不熄火的,工人们也都是“三班倒”,从来没有国定假休息的事儿。这年除夕,父亲正好上中班,吃过午饭就到厂里去了。到吃年夜饭时,父亲不在家,又没有了祭祖仪式,吃饭就很简单了,虽然餐桌上也多了好些菜,但我们不一会就吃好了。当时,母亲还在餐桌上多盛了一碗饭、多摆了一双筷子,我有点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吃好晚饭,原本还要“守岁”、还要放鞭炮,现在没有了,又没有任何可以娱乐的活动,母亲只是催促我们早点上床睡觉。大年初一早上起来,新衣服倒是给我们准备好了,但“压岁钱”作为“旧习惯”可就没有了。平时,母亲还会时不时地给我们讲讲他们小时候在旧社会的往事,但真到了过年的时候,却不给我们“忆苦思甜”了。

 

那个年代熟悉的场景——吃忆苦饭

 

不过,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也不是说破就破得了的。据资料记载,1929年时,国民政府曾试图取消春节,提出以公历12月31日为除夕,1月1日为新年,1月15日为元宵节,要求“废历新年不许放假”。结果,遭到了社会的强烈反对,被指责为摒弃中国传统文化,民间亦强烈抵制。不几年,国民党当局不得不承认“民间习俗不宜过于干涉”,农历正月初一是新年的习俗得以继续延续。同样,1967年开始的“革命化”春节,也没坚持几年,传统习俗便悄悄复苏了。

 

进入上世纪七十年代,“革命化的春节”渐渐式微,虽然放鞭炮、敬祖宗、燃香点烛烧锡箔等没有了,但除夕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吃年夜饭、正月初一向长辈拜年并开始走亲访友、正月十五做兔子灯庆元宵等都渐渐恢复……那些年,物质虽然不够丰富,但供应居民的“计划年货”却也十分齐全,虽然都要凭票供应,但商品绝对是物美价廉的。年前,买好了所有的计划商品,家家户户杀鸡、剖鱼、做肉圆、包蛋饺,开开心心吃年夜饭,饭后做汤圆、蒸年糕,炒瓜子、备糖果,过年的味道又慢慢回来了……

 

“文革”结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物质极大丰富,大家不再为吃好穿暖操心了。虽然春节仍然是中国人最为重视的一个节日,但因为生活好了,每天都像过节一样,我们对过年的那种兴奋、那种期盼就显得淡了许多……


1979春节记忆:在南疆橡胶林枕戈待旦,除夕会餐突然开荤


1979春节记忆:在南疆橡胶林枕戈待旦,除夕会餐突然开荤


今年春节是1月28日,是一个早春。38年前的1979年,春节也是1月28日,可那一年,直到除夕,我都还浑然不觉。

 

1979年1月初,入滇参加边境作战的我们高炮营开进至云南河口。一日凌晨,车辆火炮停在红河边上一座长满橡胶树的山下。

 

到达指定位置后,时任连长的我带领班排长穿过橡胶林上山选择射击阵地。太阳升起,站在杂草丛生的山顶上向南俯瞰,一河之隔异国的地貌景物、人员车辆清晰可辨,身处对敌斗争的最前线,大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阵地位置确定后,大家先挖好炮位掩体,搬运弹药,然后沿着半山腰用铁锨镐头开辟修筑盘山道路。全连六门炮,一个排为一组,系上大绳,前拉后推,连夜将火炮一门门移入炮位,完成了战斗准备。

 

对空作战突然性强,为保证师指挥所的空中安全,我们不敢懈怠,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守在阵地上,在有针对性地开展各种适应性训练的同时,不断完善工事和伪装。

 

时光在紧张忙碌的备战中一天天流逝。这天傍晚下阵地后,从炊事班方向飘来一股熟悉的烹调猪肉的香味,肚里的馋涎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循味而去。进了炊事班帐篷,一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炒肉片正在出锅,另还有一个做好的荤菜。

 

“这么多好吃的!”我感到十分意外。

 

“师后勤发了点年货,我们为大家准备了点年夜饭。”司务长介绍。

 

“年夜饭?”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连长,今天是大年三十啊!”我这才如梦初醒。

 

平常,年前半个月迎新春的气氛就挺浓了,文艺演出电影频频……可这些日子以来,从上到下没一点动静,毫无节日到来的迹象,一门心思备战的我早就忘了还有过年这档子事。冷不防与春节牵手相拥,像发现了新大陆,又惊又喜。

 

开饭哨响,各班陆续来到炊事班集合站成方队等候就餐。我站在队伍前激动地说:“今天是除夕,晚上会餐!”队伍中一片哗然:“都年三十了?这么快!”有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既为突如其来的春节,也为难得的伙食改善。在橡胶林里安营扎寨以来,一天三顿多是清汤寡水,缺油少腥,大伙早就盼着开开荤了。

 

队伍解散后,以班为单位在橡胶树旁的空地上围成一圈,或蹲或坐。菜肴盛在各自洗净的脸盆里,主食既没有北方人爱吃的水饺,也没有南方人青睐的米线,仍是一成不变的米饭,唯一的亮点是荤菜充足。炊事班长高声承诺:“今天肥肉瘦肉管够,保证供应。”有人小声接着应答:“都吃好喝好啊,说不定这是最后的会餐了。”人们以水当酒庆祝新年,林子里洋溢着愉悦欢快的气氛,我的心却难以平静。

 

大战在即,这顿年夜饭对谁都有可能是“最后的会餐”!我们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当年入伍的新兵。毕竟这些人大部分来自农村,接受的教育相对较少,刚到部队就遇上了战事。此时,他们的情绪还稳定吗?

 

天色渐暗,冬季的橡胶林入夜后寒意袭人。我随着散去的人流来到主营区,马灯闪烁,其乐融融,战士们有的下棋、打扑克;有的聊天、听广播……

 

我把来自云南、贵州的两个新战士叫到一起,详细了解了他俩的家庭情况、家乡过年的习俗、当兵的经过。“要打仗了,怕不怕?”我开诚布公地问。“不怕!”满脸稚气的两人摇摇头,回答得很响亮。我感到欣慰,身为军人,畏战怯战是最可耻的。

 

部队几十年没打仗了,谁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战争怎么个打法?会发生什么情况?说一点都不怕,那肯定不是事实。刚进入一级战备时,营里召集连队主官开会布置工作,讨论时不知不觉地就扯到了这个话题,战友们都表达了大体相同的意思:自己牺牲了不要紧,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这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在家庭普遍多子女的时代,作为独生子的我是十足的另类。在他们的目光中,除了担心,我还读出了几分不信任,仿佛我会因家庭情况特殊而胆怯似的。我不甘示弱地作了积极的表态。会后,教导员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弟,你就不该来当兵。”不动员独生子当兵是当时众所周知的政策,是我出于对军队的热爱才冲破阻力走入军营的。

 

几天前,上级机关来人宣布了战场纪律,号召我们在作战中创造自己和连队的光荣历史,这激发了我的英雄梦,心里虽有点本能的紧张,但更多的是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战前训练中,我被一个新兵没投出去的手榴弹炸伤,在师医院手术取出弹片后,只住了两天,伤口没拆线就出院了。为确保出现紧急情况后能第一时间到达指挥位置,每天晚上我都到阵地连指挥所的猫耳洞里呆上几个小时,有时在那儿过夜。既然选择了从军,在战争到来的时候就理应以身许国。我相信,只要自己这个一连之长关键时刻冲锋在前,战士们就一定不会当孬种。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们依旧在阵地上备战。非常时期,是根本没有节假日这一说的。2月17日,战斗打响,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战友倒在了战场上,20天前的年夜饭果真成了他们最后的会餐。战后,我立了三等功,这既是对我表现的认可,也是对战前一些人担心和怀疑的回应。

 

当年5月我回家探亲时才知道,从年三十到初六,父母每天都到路上等我回家。虽然几个月没得到我的消息,但他们总抱着儿子会突然出现的侥幸心理徒劳地去等待。春节期间,当别的家庭热热闹闹欢庆团圆的时候,两个老人却冷清相对,终日牵挂和担忧我的安危,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就是这一年,在祖国南疆的橡胶林里,枕戈待旦的我们与春节不期而遇,悄然相逢,一顿简单的野外会餐几乎就是我对那个春节的全部记忆,就连具体日期也是后来才弄清楚的。如今,近40年过去了,我所经历的一个个花团锦簇的春节如同过眼云烟,了无痕迹,唯独那个曾被遗忘的春节刻骨铭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印象在脑海中愈加鲜明清晰。


本文来源:上观新闻、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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