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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越典籍中的南越国与安南国关系

2017-06-25 叶少飞 古籍

秦汉之际赵佗攻占南海、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汉高祖夺取天下后,封吴芮为长沙王,王长沙、豫章、南海、桂林、象郡,但后三郡实际为赵佗控制。高祖十一年(前196),刘邦遣陆贾出使南越,封赵佗为南越王,赵佗称臣,南越国成为汉朝诸侯国。吕后二年(前186),有司请禁关市铁器,赵佗大怒,攻长沙王领地。汉军征讨不利,吕后驾崩,汉朝罢兵。赵佗“以兵威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赵佗称帝,汉朝亦无力制止。文帝元年(前179)陆贾复出使南越,赵佗去帝号,再次对汉称臣。南越在赵佗的统治下实力日益壮大,吴楚七国之乱时,刘濞欲召南越攻汉:“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诸君皆不辞分其兵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万”,南越实力之强由此可见。武帝建元四年(前137)赵佗卒。元鼎六年(前111),汉平南越。南越传五世,历近百年。


赵佗先称王,继而称帝,又去帝号对汉称臣,但在国内仍旧称帝,“然其居国,窃如故号”。尽管南越国实力强大,但名号反复,汉朝仅视其为一方诸侯。汉武帝时唐蒙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司马迁曰:“汉既平中国,而佗能集杨越以保南藩,纳贡职。”班固曰:“南越尉佗,自王番禺,攸攸外寓,闽越、東瓯。爰洎朝鲜,燕之外区。汉兴柔远,与尔剖符。皆恃其岨,乍臣乍骄,孝武行师,诛灭海隅。”唐蒙论南越国“名为外臣”,司马迁评其“保南藩”,班固曰“与尔剖符”,都是南越国向汉朝称臣的反应。


南越亡国之后,其历史影响并未消失,“南越”作为地域名称和位号继续出现在中国典籍之中。越南于五代宋初自主建国后,其历代王朝经历了从将南越国视为“国统”到“非正统”的认识过程。这一问题也引起当代中外学者的探讨,学者们对此多予以了澄清。越南当代学者陶维英直接否定黎文休、吴士连等以赵佗南越国为正统的观点。阮方认为传统史家设立的赵佗、李贲等国统之间并无相互统属和关联。邓金玉《古代历史上及中越史籍中的南越国问题》对此问题进行了专门探讨,但没有对越南历代因自我需要形成“南越”国统的原因和演变过程进行梳理分析。中国学者郭振铎认为越南历代王朝与赵佗南越国没有关系。本文尝试对越南古代历朝对南越国的认识及其演变过程,以及中国文献对此问题的认识,做一梳理,就教于海内外方家。

 

一、汉唐时的“南越”地域名称和“南越”位号


南越国虽亡,但其影响并未消失,“南越”作为地域名称和位号继续出现在中国典籍之中。


(一)“南越”地域名称


南越国为汉朝攻灭,但“南越”作为地域名称仍然保留于以后的历史中,概指故南越国辖有的岭南交州地区。《汉书·地理志》:“粤地,牵牛、婺女之分壄也。今之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交州七郡均在南越故地,“南越”遂在《晋书》中成为星际分野的名称,牵牛六星“次三星主南越”。晋及南朝均以“南越”指岭南交州地。《晋书·舆服志》:“武帝太康中平吴后,南越献驯象”,王机“父毅,广州刺史,甚得南越之情”。《宋书·百官志》:“平越中郎将,晋武帝置,治广州,主护南越”。宋武帝玺书云:“澄氛西岷,肃清南越”。南朝宋沈怀远著有《南越志》五卷。唐代有佚名著《续南越志》。


汉晋时期岭南交州地区地域概称有数个,“南越”只为其一,唐代多称“安南”,唐以后至清末鲜见以“南越”为名的著作。清朝道光年间陈徽言撰有《南越游记》记载在广东所见之事,有《越南国尊华攘夷》一条,其“南越”之名所指仍是延续了汉晋的习惯。清末李调元撰《南越笔记》十六卷,记广东物产风俗,则仅以“南越”指广东了。


(二)“南越”位号


“南越”成为地理概称,“南越”位号也并未被忘记。梁武帝大同十年(544),“李贲窃号于交阯,年号天德”。《越史略》记载:“初州人阮贲反,据龙编城,自称南越帝,置百官,改元天德,国号万春。”梁册封陈霸先策载,“李贲狂迷,窃我交、爱,敢称大号,骄恣甚于尉他”,将李贲和赵佗放在一起比较。隋末唐初“南越”王号再次被人提出,武德三年(620)有人劝冯盎称王:“南越一隅,未有所定。公克平五岭二十余州,岂与赵佗九郡相比?今请上南越王之号。”冯盎答以“吾居南越,于兹五代”、“越王之号,非所闻也”拒绝。冯盎关于“南越”的表述是汉晋以来“南越”为岭南交州地区概称的一个突出体现,“南越”王号、帝号在该地区仍有极大的政治号召力。开元十六年(728)“(陈)行范自称帝,(何)游鲁称定国大将军,(冯)璘称南越王,割据岭表。”五代时丁部领割据交州,封长子丁琏为“南越王”。李贲“南越”帝号、冯璘和丁琏“南越”王号皆是自置,与中央政令无关。“南越”位号为豪杰起事所用,就中央政府而言,其具有的叛逆色彩是显而易见的。


宋代中央政府将“南越”王号正式行封,以政治力量抹除了“南越王”和其他“南越”位号具有的叛逆意义,“南越王”进入国家职官体系。宋太宗追封南汉后主刘鋹“南越王”。宋真宗追赠黎桓为“中书令、南越王 ”;宋仁宗赠李公蕴和李德政为“南越王”;宋高宗追封李乾德“南越王”。“南越王”成为宋代中央政府追赠安南国君的赐号。


《史记》作“越”,《汉书》则混用“越”、“粤”,故“南越”亦称“南粤”。宋代以“南越”王号封赠安南已故国君,同时以“南粤”指宋代所辖岭南地区。《宋史》载,“吴、蜀、江南、荆湖、南粤皆号富强”;杨万里“提举广东常平茶盐,盗沈师犯南粤,帅师往平之”;朱熹弟子廖德明“在南粤时,立师悟堂,刻朱熹家礼及程氏诸书”。此皆以“南粤”指除交阯之外的岭南地区。


二、越南自主建国后中越史籍中的南越国与安南国关系


五代时交州逐渐走上独立建国的道路,先后有丁、前黎、李、陈、后黎等朝代兴起,中国则有宋、元、明、清鼎革相因。对于现实中的安南国与历史中的南越国的关系,两国学者展示了不同的观点和认识。


(一)越南史籍中南越国与安南国关系


安南国各代均力图构建自己的国家历史体系。赵佗南越国虽建都番禺(今广州),但控有岭南及交州广大地区,且文治武功又曾一度与汉朝抗衡,安南又在南越国故土之一隅建国,地理上本有联系,故安南陈朝、前黎朝均以赵佗南越国为国统之始、国史之端。


1.“南越”国统


越南现存最早的史籍《越史略》设《赵纪》,以赵佗为安南国统开创者。《大越史记全书》记载陈圣宗绍隆十五年(1272):“翰林院学士兼国史院监修黎文休奉敕编成《大越史记》,自赵武帝至李昭皇,凡三十卷上进。”黎文休将赵佗与箕子入朝鲜、泰伯奔吴相提并论:“则知善为国者,不限地之广狭,人之华夷,惟德是视”;“赵武帝能开拓我越,自帝其国,与汉抗衡,书称老夫,为我越倡始帝王之基业,其功可谓大矣。后之帝越者,能法赵武,固守封圻,设立军国,交邻有道,守位以仁,则长保境土,北人不得复恣睢也。”黎文休以赵佗比于上古圣王,赵佗能以南越一地对抗汉朝,功业最大,又有贤德,实为安南帝业之始,国统之端。黎文休史观为黎崱继承,故而在《安南志略》中以南越国为国史开端。黎崱居元朝撰写纪传体史书《安南志略》,因此将越南称帝者不设“纪”,代以“世家”。黎崱设《赵氏世家》及丁、黎、李、陈等世家,即以南越国作为国史开端,亦为国统之始。


后黎朝太祖黎利建国,阮廌起草《平吴大诰》:“惟我大越之国,实为文献之邦,山川之封域即殊,南北之风俗亦异。粤赵丁李陈之肇造我国,与汉唐宋元而各帝一方,虽强弱时或不同,而豪杰世未尝乏。”在黎利、阮廌君臣看来,“肇造我国”排在第一位的是粤赵,即南越武帝赵佗,这正是黎利继承陈朝以南越国为国统之始观念的表现。


后黎朝吴士连在《大越史记全书》中选择炎帝及其子孙为安南国统之始,效法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体例,引越地流传的炎帝、龙君、雄王等传说入史,撰写了《鸿庞纪》,紧随其后的是采集安阳王传说编撰的《蜀纪》。南越国《赵纪》位列第三。南越国虽在《大越史记全书》中不再具有国统之始的地位,但仍是越南古代史家认定的正统王朝。


2.舆地沿革


秦三郡、南越国、汉七郡传承紧密,因此越南古代学者在舆地上论及安南国与南越国的关系时,往往兼及秦郡和汉郡。《钦定越史通鉴纲目》言:“今八桂、番禹、龙编鼎峙而立,复秦之故云”。阮文超《大越地舆志》总序曰:“丁先皇起于爱州花闾,平定十二使君,建国号为大瞿越,分国内为十道,自是我所有版籍,只汉初交阯、九真、日南三郡。”后黎朝黎贵惇在《抚边杂录》对安南国继承的汉郡与广东、广西拥有的郡进行比较,论及汉时交趾、九真、日南三郡户口远较他郡繁荣时称,“汉时交趾刺史兼统两广,治在龙编县,岂非以今本国都城为中正之地,四方之所凑会乎?”《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大越地舆志》、《抚边杂录》三书所论安南国与南越国在舆地上的关系,就是安南国继承了秦象郡,即汉交阯、九真、日南三郡,也即南越国的一部分。


3.地望


黎崱《安南志略·自序》曰:“仆生长南越”,“庸表天朝德化所被,统一无外,而南越其有惓惓向慕朝廷之心。”黎崱在此以“南越”称安南国,既以“南越”为地望,又以之为安南代称。


《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收录了后黎朝阮公基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五十五年出使北京的《使程日录》,记载阮公基在广东省见到清朝高官冯氏兄弟为安南国授业恩师建造的生祠。阮公基问:“贵业师何处人。”守者曰:“先生南越人也。”又附一类似文本,问曰:“君等从何而来?”阮公基禀:“自南越来,奉国王命,岁贡至此。”阮公基所遇冯氏兄弟一事,陈正宏教授考证可能为越南学者敷衍而来,但篇中以“南越”作为地望表示安南人物应无疑问。


(二)中国史籍中南越国与安南国关系


与越史家以南越国为国统的撰述相异,中国史籍从未将安南历代王朝与南越国有所联系。《宋史·交阯传》曰:“交阯,本汉初南越之地。”《元史·安南传》:“安南国,古交趾也。秦并天下,置桂林、南海、象郡。秦亡,南海尉赵佗击并之。汉置九郡,交趾居其一。”《明史·安南传》:“安南 ,古交阯地。唐以前皆隶中国。”几部正史只从地理上将安南国与南越国地域有所联系,不认为国统之间有所关联。


《安南志略》虽然有被视为越南史籍,但其实是越南人黎崱在元朝所撰写的作品,所以其观点值得一提。黎崱因汉高祖封赵佗为南越王,传国五世,符合“世家”体例要求,因此以南越国为《赵纪》,申明越史以南越国为国统之始,越南自主之后的丁、黎、李、陈因皆接受中国所封王爵,亦以“世家”记述。在《安南志略》中,越南历代包括南越国均臣服于中央王朝统治之下,“世家”体裁既体现了赵佗作为南越国统之始的地位,同时又维护了元朝的威信。元朝学者对该书颇为赞赏,多人为之作序。但此书并未改变中国士人对南越国和安南关系的固有认知。


张燮曰:“交阯,古南交也。秦为象郡,汉灭南越,置九郡,交趾其一也。”顾祖禹曰:“安南,秦为象郡地,秦末属于南越”,“安南即所谓骆越也”。顾炎武曰:“安南国,古交趾也”,“秦以交趾隶象郡,汉初属南越”。在中国古代学者看来,南越武帝赵佗趁秦末之乱割据岭南,建国设制,称臣于汉,终为汉所灭,充其量为一方诸侯,与五代以后的安南历代王朝仅有部分地理上之重叠,绝无国统之间的关连。


三、从“安南”到“越南”国号之变


中越学者关于安南国舆地沿革的认知是一致的,即安南继承了秦象郡,即汉代交阯、日南、九真三郡,即南越国一隅。李调元《南越笔记》以“南越”称广东,黎崱、阮公基以“南越”称安南,广东省、广西省、安南国分别为赵佗南越国的一部分,在文化上以“南越”指地望,是说得通的。但越南史家主张的南越国为安南国统并不被中国学者所认可,即便见到《越史略》《安南志略》亦不在意。关于“南越”和“南越国”国统、舆地沿革、地望的观点,均是安南国的自我认知,只在典籍和学者论著中出现。双方典籍虽互有流传,并未因此产生摩擦。但当“南越”被置于政治外交层面之时,则立即牵动中越两国的神经。


宋元明清四代先后均封安南李、陈、后黎、西山朝国君为“安南国王”。阮福映扫灭西山阮氏建立新政权,嘉隆元年(嘉庆七年,1802)派遣黎光定“赍国书品物往请封,且请改国号为‘南越’”,“南越”首次被置于政治外交层面。赵佗南越国事虽久远,但因其特殊的政治历史内涵,清朝君臣应对极为谨慎。《大南实录》记请封书言:“先代辟土炎郊,日以浸广,奄有越裳、真腊等国,建号‘南越’,传继二百余年,今扫清南服,抚有全越,亦复旧号,以正嘉名。”军机处所存阮福映国书已经自称“南越国长”、“南越国国长”,其书载请“南越”国号原由:“小番先祖阙土炎邦,传继二百余年,国号‘南越’,今小番有此疆宇,已有先祖肇基南越之所自也,谨已并缮表文,备陈诚悃,请赐荣封国号‘南越’。”《大南实录》和军机处存档均记阮福映提出更改国号的缘由是先祖建国号“南越”。阮福映出身的广南阮氏,自割据以来均奉后黎朝正朔,从未自立国号,虽在清初请封,却并未成功。对于实际独立的阮氏政权,明末清初典籍及往来客商均称之为“广南”。广南阮氏自始至终只是后黎朝的一个割据政权,从未成为独立国家,其名号亦低于后黎朝皇帝。因此阮福映以“南越”国号先祖传承二百余年为请封理由与历史事实不符。


阮福映请封“南越”国号立即引起了嘉庆皇帝的警惕:“所请以‘南越’二字锡封一节,断不可行。‘南越’之名,所包甚广,考之前史,今广东、广西地界亦在其内。阮福映边徼小夷,此时即全有安南,亦不过交阯故地,何得蘧称‘南越’”;又恐阮福映有异心,坚拒之余,令两广海道、边关严加防备:“阮福映求封‘南越’,显有恃功要请情事,恐其心存叵测。所有广东、广西一带海道、边关,俱著密饬地方官留心防备,不可稍涉懈弛。”嘉庆皇帝命大臣议驳,保宁等详考安南自秦至清之沿革上奏:“考安南古曰南交,周曰交趾,至赵佗窃据,始自称为南越王。旋为汉灭,郡县其地”,“至孝宗淳熙元年封李天祚为安南国王。安南立国自此始。元、明至本朝,封号皆因之。核其疆域,实止南越之隅,未便以一隅之地,遽以南越自称。且广东、广西皆南越之旧地,自汉以来久为中国,若该国复南越之古,名实既不相符,体制尤为未协”,“安南国号,自宋迄今,数姓相承,并无更改”。阮福映请封“南越”的理由是先祖肇基即以“南越”为国号,但清朝议驳“南越”国号,并不及此。广南阮氏在历史上是否曾以“南越”为国号,并非嘉庆君臣考虑的事情,而是直接从历史入手,从根本上断绝阮福映政权和赵佗南越国的所有联系。清朝以“南越”包含广东、广西、安南,安南只为“南越”一隅,且安南国号沿用数百年,改易名目实为不当,遂不许。


但阮朝坚拒“安南”国号。阮福映以郑怀德为进贡正使,从海路抵达广东,再到广西与请封正使黎光定汇合,同赴北京。郑怀德嘉隆十八年(1819)记述阮朝拒用“安南”国号的原因:“彼以请封表内所请为“南越国”一语,颇与两粤古号相同为关碍。经奉天朝运机大臣诘责,广西巡抚孙玉庭督令缴原表,务使改请从安南国。本国后文以‘安南’经为伪号,不肯从命。”


郑怀德为阮朝嘉隆、明命两朝重臣,其记述可以看作是阮朝官方解释。阮朝以死敌西山阮氏曾受“安南国王”封号,故以“安南”为伪号,坚决不用。广南阮氏历史上既然没有用过“南越”国号,其恢复旧号的理由自然行不通,尽管这个原因并未在清朝君臣考虑之中。阮福映请封“南越”国号的真实原因,因典籍未载,已不可知。因国号未定,阮朝进贡使团和请封使团滞留广西,不得前行。郑怀德记述:“国号一事彼欲固要,而我国不肯,转从往复,文书辨论未定。以故外间讹传二使部已为内地拘禁。于是北城总镇公经委问行往桂探候。”


广西方面执行中央命令,要求使臣改回“安南”国号并回奏阮朝,但被使臣拒绝。随后两国文书往来,交接时各树兵威。阮朝坚持要以“南越”为国号,《清朝续文献通考》记载:“福映自以世居越裳,申请至再,固不知南越之为嫌疑也”,双方僵持不下。广西巡抚孙玉庭上奏阮福映遣使纳贡输诚,恭顺有加,并非挑衅,“不可以语言文字之末阻外夷归化之心”,若因国号问题拒绝接纳,人心有失;因此从实际邦交出发,提出变通之举:“且百越之南,本为夷域,彼先有越裳,继有安南。请赐号‘越南’,于肇锡嘉名之中仍其旧域故土之义”,取“百越之南”之义,建议采用“越南”为国号。嘉庆帝赞同,遂赐“越南”为国名。阮福映同意以“越南”为国名,清朝准许阮朝使团进京,自嘉庆八年五月从广西启程,八月到北京,再到热河拜见嘉庆皇帝,中秋后回国。

清朝君臣关于“南越”涉及赵佗南越国、地域包含两广的考虑并没有出现在封阮朝“越南”国号的谕旨之中,对阮朝因旧号“南越”请封的理由也未驳斥:“所称该国先有越裳之地,今并有安南,不愿忘其世守,袭用安南旧名,自亦系实情”,清朝在谕旨中给了一个含混的理由,即“且在百越之南,与古所称南越,不致混淆”。郑怀德记述了阮朝使团滞留广西时清朝通报的拒绝理由:“彼以请封表内所请为‘南越国’一语,颇与两粤古号相同为关碍。”《大南实录》据此记录:“清帝初以‘南越’与东西粤字面相似,欲之不许”,对清朝以“越南”代替“南越”的理由,阮朝解释是:“与内地两越旧称迥然有别”。显然清朝并未将拒封“南越”的真实原因通报阮朝,关于“南越”和赵佗“南越国”的讨论当限于清朝内部。清朝拒绝理由概指而含混,但尚提及“南越”。阮朝则解释“与东西粤字面相似”、“与内地两越旧称迥然有别”,将理由落在两广之上,直接回避了“南越”。


阮福映出身广南阮氏政权,是第九代阮主阮福阔之孙,对前朝构建的“南越”国统应该是很熟悉的,但其请封“南越”国号并未以“南越”国统为理由,而是虚构了一个先祖肇基以“南越”为号的原因。阮福映显然回避了具有巨大政治历史内涵的赵佗南越国。清朝君臣首先考虑的是赵佗南越国及“南越”包含的地域,并防备阮福映有异心。在阮福映接受“越南”国号之后,清朝便不提及“南越”的政治内涵,而转以地理概称“南越”作解。在请封国号的过程中,清越双方在正式外交文书中都主动避开了“南越”所涉及的历史上的赵佗南越国。


郑怀德记述关于国号交涉:“以此遂封为越南国,盖以善加调度,彼此两全,善得事体。”嘉隆六年(1807)阮朝翰林院制诰黎良慎为黎光定嘉隆元年使清诗集《华原诗草》作序:“晋斋黎公特以兵部尚书充求封正介,是行也侈旧邦之崇称,创新封之国号,事体尤重,为皇朝使命第一科。”黎良慎对黎光定请封一事大加赞赏,双方的地位官职决定了这是阮朝的官方态度。嘉隆元年请封圆满成功,安南自此改称“越南”,沿用至今。


阮朝对清使用“越南”国号,对内则自称“大南”、“大越”。阮朝第四代国君嗣德帝鉴于“迩来国史之学,未经著为功令,故士之读书为文,惟知有北朝之史,本国之史鲜或过而问焉”,模仿朱熹《资治通鉴纲目》重修国史,修撰《钦定越史通鉴纲目》以明正统,并塑造新的国家意识。因雄王见于载籍,建国设制,嗣德帝君臣遂以之为越南国统之始,并贬斥赵佗南越国为非正统。该书《卷之首》曰:“赵武帝据有番禺,与汉抗衡,终亦去号称臣。”该书《凡例》言:“安阳王、赵武王、文王、明王、哀王赵王建德及前后李二帝、赵越王、南晋王、昌文均非正统。”


但否定赵佗南越国为越史正统并非自嗣德帝始。后黎朝末期的学者吴时仕(1726-1780)在《越史标案》中指出旧史“大书赵纪、武帝,后人相沿,莫知其非,夫南海桂林之越非交趾、九真、日南之越”,认为赵佗都番禹,仅在安南地设都监羁縻,“实未尝君其国也”,也即未曾真正统治,因此称南越国时期的越史为“外属”,以别于属汉晋隋唐时期的“内属”。吴时仕在此已经否定了前史所载南越国的正统地位。1800年西山朝刻印的官修史书《大越史记前编》大量继承了吴时仕的思想,在该书卷2中以南越国时期的历史为“外属赵纪”,并加入吴时仕的史论,阐明观点。阮朝建立之后,虽毁弃仇敌西山朝的制度文物,但对其统治思想却进行了大量的继承,《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即在以赵佗南越国为“外属”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之贬为“非正统”。因《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官修史书的性质,以南越国为“非正统”否定了陈朝《大越史记》以赵佗南越国为国统之始和后黎朝《大越史记全书》表述南越国继承国统的历史观点。《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利用朱熹纲目体申明了安南历代正统之所在,正统王朝只有雄王以及丁部领以下国祚绵长的各代。


四、余论


南越国与汉朝的关系虽有南越短暂称帝的插曲,但总体而言南越仍是汉之诸侯,顺命则扶持,叛逆则攻灭。南越国亡后,“南越”成为岭南、交州地区地理上的概称,“南越”王号和帝号被起事豪杰所用。安南在南越国故土一隅建国,中越学者对于安南舆地沿革的认识基本一致,安南继承了秦象郡,即汉交趾、日南、九真三郡,亦即南越国一隅。宋代中央政府以“南越王”封赠已故安南国君。安南国与赵佗南越国跨越千年,本无联系,但安南国历代出于构建国家历史的需要,官方典籍《越史略》、《大越史记》及《平吴大诰》均以南越国作为安南国统之始。

阮福映取得安南国统治权后,请以“南越”为国号。嘉庆朝君臣认为“南越”与赵佗南越国关系太大,且“南越”名称包含两广,予以拒绝。广西巡抚孙玉庭因“百越之南”提出以“越南”为名,为中越双方所接受。两国官方史籍记载此事时均尽力回避“南越”与历史上赵佗南越国的关系。阮朝嗣德帝修撰《钦定越史通鉴纲目》将南越国置为非正统,否定了前朝确立的赵佗南越国和越南在政治观念和国家意识层面的联系,二者仅有部分地理上的重叠,不再具有前朝强调的国统上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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