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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与“古史辨运动”

2017-06-26 李长银 古籍

使中国史学完全脱离经学而独立的是“疑古”派,而对“疑古”派提出修正意见的是“考古”派。


在“考古”派中,至少有两个代表性人物,一是“古史新证”的王国维,一是“古史重建”的傅斯年。


走向“古史重建”的傅斯年虽然提出了若干与“疑古”派针锋相对的观点,并率领史语所同仁开展了一些“重建”的工作,但这些“重建”的观点、工作及成果却往往为“疑古”派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动力,可以说间接地推动了“古史辨运动”。


1923年5月6日,顾颉刚在《读书杂志》第9期上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一文,并在该文的“按语”部分提出了“古史层累说”,一场你来我往的“古史之辨论”就此展开。


1926年6月11日,顾颉刚将此之前的论学书札以及论争中的文字,汇编为《古史辨》第一册出版,使得一个以“古史层累说”为中心理论的“古史辨运动”迅速席卷了整个人文学界。


一般认为,自顾颉刚南走厦门、广州之后,由于《古史辨》第二册迟迟未能出版,“古史辨运动”进入了一个“低谷期”,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在“响应”顾颉刚的学者之中,昔日的同窗好友傅斯年即是颇具代表性的一位。


1919年冬,傅斯年前往欧洲游学。大约在1924年,傅斯年在读到《读书杂志》上关于“古史之辨论”的文字之后,“在当时本发愤想写一大篇”,参加这场论战,“然而以懒的结果不曾下笔而《努力》下世”。


直到1926年10月回国途中,傅斯年才将当时“如泉涌的意思”中的“尚能记得者”寄给了顾颉刚,此即《与顾颉刚论古史书》。不过,这封信并没有写完。据顾颉刚说,由于傅斯年“不忙便懒,不懒便忙”,此稿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关于顾氏的这一说法,有论者认为,此中原由,并非如此简单,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傅斯年变了,不再走“疑古”的路子。进言之,傅斯年回国之后,便已树起了鲜明的史学革命的旗帜,和顾颉刚分庭抗礼了。这一论点不能成立。


不过,这里应当指出的是,当《古史辨》第二册于1930年9月出版之际,傅斯年已经走上了“古史重建”的道路。是故,与其将《古史辨》第二册出版之际的傅斯年视为顾颉刚的“钟期之听”,不如将之称之为被动的“唱和”者。


傅斯年的“直接史料”论与顾颉刚的“移置法”


1928年10月,傅斯年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期上发表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一场以“建设真的古史为职志”的学术活动就此展开。


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傅斯年指出:“研究所的宗旨,一到处找新材料。二用新方法整理材料。”


关于这一过于强调“直接史料”“新材料”的“旨趣”,有论者指出,“实有所针对,有特别的立意,多少带些故意说的成分”。我们认为,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派是其针对的对象之一。


1927年10月,傅斯年在中山大学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时对“史料”进行了“略论”。傅斯年说:“史料可以大致分做两类:一直接的史料;二间接的史料。”


是故,“后人想在前人工作上增高:第一,要能得到并且能利用的人不曾见或不曾用的材料;第二,要比前人有更细密更确切的分辨力”。


比如,“近年能利用新材料兼能通用细密的综合和分析者,有王国维先生的著作,其中甚多可为从事研究者之模范;至于专利用已有的间接材料,而亦可以推陈出新找到许多很有关系的事实者,则为顾颉刚先生之《古史辨》诸文”。“考古”与“疑古”的分庭抗礼,由此略见一斑。


对于傅斯年的这一突出“直接史料”的“工作之旨趣”,顾颉刚是十分清楚的。


在《古史辨》第三册出版之际,顾颉刚在《自序》中对这一“直接史料”论进行了回应。“学术界的专制,现在是该打破了。”我们研究史学的人,应当看一切东西都成史料,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只要间接的史料经过精密的审查,舍伪而存真,何尝不与直接的史料同其价值。”


不仅如此,针对“间接的史料”中的“伪史料”,顾颉刚还提出了一个极有突破性的观点,即“移置”。


“许多伪材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得了这些史料,便可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和学术。”这一“移置”的观点提出之后,得到了学界的一致推崇。顾颉刚之所以在《古史辨》第三册《自序》中郑重地提出这一论点,主要是为了回应傅斯年的“直接史料”论。


傅斯年主持下的殷墟发掘与顾颉刚的古史研究


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傅斯年提出:“我们宗旨第一条是保持亭林、百诗的遗训。”“宗旨第二条是扩张研究的材料。”“第三条是扩张研究的工具。”总之,“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从历史之后的走向来看,这一“宗旨”并没有停留在“空谈”的层面,而是付诸到了实践之中。


在这些实践之中,“安阳的调查”无疑是重头戏。不仅如此。诚如有论者所指出:胡适的古史观之改变与这次发掘有一定的关系。


这一修正作用应该从1928年年底或1929年殷墟实物出土就已开始了,所以在1929年3月11日,当胡适还在上海担任中国公学校长时,顾颉刚因辞了中山大学而顺道过访,胡适告诉他:“现在我的思想变了,我不疑古了,要信古了!”


顾颉刚说:“我听了这话,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出他的思想为什么会突然改变的原因。”其实“胡适这一重大转变应与殷墟发掘有关。”


当然,当时的顾颉刚并没有想出胡适的思想“为什么会突然改变的原因”。此外,关于胡适这一思想的改变,确实“出了一身冷汗”,但其“疑古”的态度并未因之而改变。


恰恰相反,顾颉刚在“从广州中山大学脱离出来”之后,于5月应聘于燕京大学,并“连续发表了数篇文章,详细阐发三皇、五帝的考证及结论”。《古史辨》第五册下编即由此而来。因此,关于此文,可谓是一篇“捉得了伪古史的中心”之作。


总之,自《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与《三皇考》刊发之后,“疑古”之风进一步在学术界蔓延开来,“古史辨运动”又进了一程。此两文“详细阐发三皇、五帝的考证”之作,胡适的思想之改变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诱因。而胡适的思想之改变,又与傅斯年主持的殷墟发掘密切相关。


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与杨宽的“神话演变分化说”


自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之后,傅斯年不仅主持了一系列极有远见的田野考古工作,更有本于这些“直接材料”而撰写了一系列旨在重建上古史的论著,《夷夏东西说》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有论者指出:此文之作,“是对顾颉刚《古史辨》的回应”;而此文之建立“不只批判性地运用文献,而且深受当时考古新发现的影响”。


这一论述大体成立。这里可以略为补充的是,所谓“当时考古新发现”,主要指的是城子崖的发掘。


要之,正是城子崖之发掘,证实了傅斯年“十余年前的见解”——“历史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此即《夷夏东西说》一文之“中心思想”。


由于《夷夏东西说》一文不仅据之以“间接史料”,还证之以“直接史料”,故此文之“中心意思”颇具说服力,一经问世,便在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古代民族有东西二系的说法几乎成为定论了”。


“疑古”派的杨宽不仅接受了这一“夷夏东西说”,还进而提出了“神话演变分化说”。杨宽的“神话演变分化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得之于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但二者的立意并不一致。


在杨宽看来,傅氏此说“近于臆说”。实际上杨宽的“疑古”之说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的成果。


1943年10月,傅斯年在与顾颉刚的一次谈话中说:“君在学业上自有千秋,何必屈服!”所谓“自有千秋”,是指顾颉刚的“疑古”,而“屈服”则指的是不“疑古”了,或可说“屈服”于傅斯年的“古史重建”。


于今来看,顾颉刚和傅斯年在学业上确实是“各有千秋”,一为“疑古”,一为“重建”。


顾颉刚即说:“我何尝屈服,只是一时不说话耳。”走向“古史重建”的傅斯年曾提出了若干与“疑古”派针锋相对的观点,并率领史语所同仁开展了一些“重建”的工作,但这些“重建”的观点、工作及成果却往往为“疑古”派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动力,可以说间接推动了“古史辨运动”。


是故,若用一个短语来形容二者之间的这一微妙关系,“重建”成就“疑古”或是一个极佳之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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