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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与方式:《古乐府》中及时行乐思想批判

2017-07-11 丐丐 古籍

《古乐府》,元人左克明编撰;本文所引,亦见于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的,都进行了对照,并标明了不同之处(括号中的字词)。


伤时叹逝,伤秋叹老,伤陵叹死,伤寿叹命,伤别叹友,伤烛叹花,伤遇叹路,伤叹情绪充斥《古乐府》的字里行间;相应的,行乐为乐之劝亦贯穿始终。《古乐府》之“乐”,似乎就是“及时行乐”之“乐”。


为什么要及时行乐?


为什么要及时行乐?因为有那许多伤叹。


伤时叹逝


魏武帝《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以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是我们都熟悉的诗句。熟视无睹,熟读无思,我们根本体谅不了曹操当时的心境,也到不了他之忧思的程度和高度;诵读之,往往我们直奔“杜康”。


人生几何,或谓人生能有多长,存在如霜露啊;或谓这样的纵情能有几回,豪饮且歌咏吧!晋人陆机也同题作《短歌行》,调子一如魏武:“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生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扬。……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旨,美味的。臧,美好的。《乐府解题》谓曹、陆二歌“皆言当及时为乐也”。朝露朝霜,苦多苦长,曹、陆的苦是一样的。陆机无日不这样感伤,于是,一纵一彻夜。来日并不短,只是属于你的微乎其微、少之又少。


汉辞《善哉行》之五:“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从句式、口气、思想上看,曹、陆的《短歌行》与之差不多,二人或学袭之。《晋白纻舞歌(诗)》之二:“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电,当是指闪电。人说,人生之不顺十之八九——去日来日都是这比例。苦、苦、苦,没有喜么?如果你感到自己是去日喜少、来日喜多,那你得赶紧以曹、陆的短歌和这汉、晋二辞为训,好好安排一下自己。


陆机又在《顺东西门行》中“感朝露”,情绪和己、曹之《短歌行》一致:“出西门,望天庭,暘(阳)谷既虚崦嵫盈。感朝露,悲人生,游(逝)者若斯安得停。……激朗笛,弹哀筝,取乐今日尽欢情。”崦嵫,音胭姿,即崦嵫山,太阳所落之西山。“感朝露”之前,陆机先“感”了日出日落,都是感时之迅捷、逝之必然。隋人王胄《燉煌乐》同题作之二亦用到“崦嵫”:“极目眺修途,平原忽超远。心期在何处,望望崦嵫晚。”修,长也。期不期,都日落西。


以“朝露”为喻的还有许多,如汉辞《驱车上东门行》:“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秋冬为阴,春夏为阳。如晋人张华《轻薄篇》:“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遽,遽然,急促也。又如汉辞《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晞,干,晒干。啥不是“待日晞”的?晞的时间长短而已。《乐府解题》谓此诗“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原来,这“少壮”句所励乃此志!这和老师当初教我们的大相径庭。魏文帝《艳歌何尝行》同题作之五中讲男儿当努力,不知是否也是此意:“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蹙迫日暮,殊不久留。”从其之一和之《趋曲》尾句看,差不多应该也就是此意,其之一:“何尝快,独无忧,但当饮醇酒,炙肥羊(牛)。”其《趋曲》尾句:“奈何复老心皇皇,独悲谁能知。”人老了,如果大小脑都尚未萎缩,便容易这样惶惶不安。


陆机亦同题作了《长歌行》,“复言人运短促”(郭茂倩),什么“逝矣经天日、寸阴无停晷、年往迅劲矢、容华夙夜零、吾寿安得延、俛仰逝将过、倏忽几何间”等等,最后是“迨及岁未暮,长歌乘我闲”。俛,音义同俯。迨,趁也。这样一而再、不厌其烦地伤叹,说明陆真是“有闲”啊!往者不可追,来者或可待。趁健在,趁时闲,趁一定也有钱,赶紧“长歌”吧!


伤秋叹老


凭一首《秋风词(辞)》,我们就可美誉汉武帝为文艺(学)皇帝——史上能文能武的帝王不多。其词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一个正常完整的人生,拥有少、青、壮、老4个阶段——一年一年的春夏秋冬,最终是整个人生的春夏秋冬。


四季更迭,我们各有情怀,唯萧瑟之秋会让人生发感伤——却也不是每个人逢秋即如此,这起码有个年龄问题,也即当是在壮老之后,除非你太早熟。据查,作《秋风词》时汉武帝43岁,年龄加经历,正当有此表达。冬的苍凉,仿佛既成事实,不由追悔,不由复杂,只能任由摧残、听凭肆虐。这首词还告诉我们:感哀而乐,乐极更哀。


以秋为背景的霜露(前有“朝露”)常被用来比喻衰逝,如后汉宋子侯《董娇铙(饶)》:“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时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清人沈德潜《古诗源》等集中记为《董娇娆》。清人张玉榖《古诗赏析》谓之“诗意只叹花落尚可更开,盛年欢爱难再,劝人及时行乐也”。不是么?没有“盛年”,我们还拿什么“欢爱”?酌酒挟瑟都难。


又如晋宋齐辞《子夜歌》之九(十六):“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子夜,或晋女名。“及时”什么,不言自明,少年不会也不该不知趣儿。又如《子夜四时歌·冬歌》之七(十二):“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无论是草木之霜,还是鬓发之霜,都耐不得阳光或时光——灿烂的阳光,美好的时光。


晋辞《来罗》之一:“郁金黄花标,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长,人生日就老。”之三:“白头不忍死,心愁皆敖然。游戏泰始世,一日当千年。”泰始,或西晋武帝司马炎年号。先是伤秋叹老,进而是叹死,然后是“游戏”。一日三秋是心境,一日千年是自欺。


伤陵叹死


陵墓、坟茔、祭奠、棺殡等字眼及与之有关的活动是最能让人想到死亡、虚空的。人说,殡仪馆是最好的教育基地——实也未尽然,哪个贪官没参加过葬礼?谁没去过殡仪之地?


南朝宋人何承天有《上陵者篇》:“上陵者,相追攀。被服纤丽,振绮纨。携童幼,升崇峦。南望城阙,郁盘桓。王公第,通衢端。高甍华屋,列朱轩。……指营丘,感牛山。……野莽宿,坟土乾。顾此累累,中心酸。生必死,亦何怨。取乐今日,展情欢。”绮,音启,有文彩的丝织品。纨,细绢。甍,音盟,屋栋也。郭茂倩谓此诗“但言升高望远、伤时怨叹而已”。其尾句应该是袭取了前述陆机之《顺东西门行》的尾句,彼“尽”此“展”,一字之差耳。


一边是盛装锦城、山川美景,一边是新坟旧陵,生与死、实在与空无、短暂与永恒总是强烈地对比在眼前。齐景公游牛山,北眺都城临淄,不禁潸然泪下:“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滴滴,时光飞逝状。假如人自“诞生”以来就能生即寿而不死,我哪儿都不去!——有点儿井底之蛙了。当然,人各有留恋、各有惬意,比如宋国农夫之负暄。陆机曾讥嘲齐景公此游:“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齐讴行》)至人无梦,几人能及!据《汉武故事》,汉武帝那首《秋风辞(词)》也是感慨而成于“与群臣饮宴,顾视帝京”之后的。


曹植《野田黄雀行》:“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遒,逼近,或终也。《文选》中此诗题作《箜篌引》。先游乐聚饮,然后伤时叹逝,然后又伤陵叹死,表现的情绪比较复杂,但总体上和何承天此篇的意蕴差不多。


《驱车上东门行》的记述更有画面感、用笔也更直接:“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冻(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此辞在《文选》中为《古诗一十九首》之十三。陈,久也。这也是在“上陵”么?前6句风景如画,再6句急转直“下”,又4句叹逝叹寿也即叹死,后4句落到吃好喝好、穿好戴好——“吃好喝好”,古往今来似乎就这点事儿。曹植《仙人篇》:“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山水长存,人生寄存。《乐府诗集》中所载魏文帝《善哉行》同题作之二中有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有忧的时间,还不如只争朝夕、分秒必争地“为所欲为”。陶渊明《荣木》:“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时光催人老,愈静思愈甚,愈静愈怅然。   

     

《善哉行》之一:“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古诗源》谓“此言来者难知,劝人及时行乐也”。大难(nàn),即死也——没有比死更大的难了。叹死而竟至口干舌燥!来日多乎哉?“取乐、相乐”今日吧!“喜欢”干啥就干啥吧!《乐府解题》谓此辞“言人命不可保,当见亲友”——天伦之乐必当在“喜欢”之列。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就曾表示自己“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


伤寿叹命


汉辞《西门行》强烈叹寿,之五竟用了叠句:“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而之六复叹之:“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如《驱车上东门行》,此也以金石与寿做对比。《文选·古诗一十九首》之十一:“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看到金石和南山,我们就容易寿和命。曹植《飞龙篇》言“寿同金石,永世难老”,比如“寿比南山”,祈愿祝福而已。张玉榖《古诗赏析》谓这篇《西门行》“言人寿不长,必当及时行乐,不可惜费也”——很好的提醒。今小品有“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钱没花了”之“精辟”戏谑。


其之一:“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不止出西门“念之”,出哪个门都会“念之”。之二:“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怫,音符,忧郁,不开心。不止出门“念之”,坐亦“念之”。行乐这事儿也不能“今日复明日”的。之三:“饮醇酒,炙肥羊(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左克明可能属牛,要进嘴的牛都改成了羊!《乐府解题》谓此诗“始言醇酒肥牛,及时为乐”。前述魏文帝《艳歌何尝行》之一或借用了此句。今宴饮亦少不了肥牛肥羊的。


其之四:“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而)夜长,何不秉烛游。”这也是人们所熟悉的,与《文选·古诗一十九首》之十五首四句几同——其首句为“生年不满百”。所忧岂止千岁!谁不想“长生久视”(《老子》)?


伤别叹友


曹植《当来日大难》:“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广情故,心相于。阖门置酒,和乐欣欣。游马后来,袁(辕)车解轮。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杯觞易尽,悲伤难尽。置酒置樽,为当下之别离,也为来日之大难——此前或难再聚首了!“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其《怨歌行》)啊!


汉辞有《怨诗行》:“嘉宾难再遇,人命不可续。齐度游四方,各系太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这里边明确提到了来日之大难——“归东岳”。一边是酒逢知己,一边是征旅在即;一边是命不可续,一边是山水无际;千杯少后,咱们各东西……


陆机《顺东西门行》:“迨未暮,及时平,置酒高堂宴友生。”行乐少独自的,独自难为欢,尽兴少不得伴,共苦更当同甘。


伤烛叹花


南朝梁辞《幽州马客吟歌(辞)》之二:“荧荧帐中烛,烛灭不久停。盛时不作乐,春花不重生。”这春花不是让你采的,而是让你感伤的。短短4句,以烛之燃灭、花之开落,喻人之盛衰,必然而转瞬。陆机《短歌行》谓“时无重至,华不再扬”,年年岁岁花相似,今年朵非去年花。


《怨诗行》也“伤烛”:“天德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风不吹,烛也燃不多时。天之德在于生,亦在于死。


一方面“伤烛”,一方面也常“秉烛”,如《晋白纻舞歌(诗)》之二:“幸及良辰耀春华,齐倡献舞赵女歌。羲和驰景逝不停,春露未晞严霜零。百草凋索花落英,蟋蟀吟牖寒蝉鸣。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也伤秋,也叹花,亦叹命,更伤时叹逝。《乐府解题》谓此辞“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为乐”。独行、游戏都没问题,只是东西这大跨度,甭说烛,就是火把也难坚持啊!


又如隋人辛德源《浮游花》:“窗中斜日照,池上落花浮。若畏春风晚,当思秉烛游。”日既已斜天将晚,花既已落春将晚,“当思”既秉则为时不晚。《西门行》之四中是“何不”:“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南朝辞《神弦歌·同生曲》有句与此颇似:“人生不满百,长怀(抱)千载(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在追悔中伤秋叹逝,在幡然醒悟中忧怅劝游。与此相比,陆机是有先见之明、有超前意识的,他的“秉烛”较早:“昔为少年无忧,常怪秉烛夜游。翩翩宵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董逃行》)


伤遇叹路


《乐府诗集》中有各种“行路难”,发仕途挫折、不获知遇之伤叹,《古乐府》中所选却不多,仅南朝宋人鲍照4首,其之二(四):“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西门行》之二是“何能坐愁”,此是“安能坐愁”,还是出去喝点儿吧!只是既入仕途,遇不遇都不能不有所顾忌,酒后也不能“吐真言”。其之四(十八):“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须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二十也好,四十也罢,都还早呢,来日方长;不差钱,不惜钱,喝几杯,醒酒之后待“阳春”。后几句似有点儿嘴不对心。


与鲍照比,汉辞《满歌行》的作者想得比较通、比较明白:“为乐未几(时),时遭(遭时)险巇。……祸福无形,惟念古人。逊位躬耕,遂我所愿,以兹自宁。……穷达天为,智者不愁。多为少忧,安贫乐道,师彼庄周。”巇,音西,也是险的意思。自宁即自乐。为尽情、自由地乐我所乐,索性就逊了这鸡肋之位,像西晋之张翰、东晋之陶潜那样。《满歌行》原即题作《为乐》。何承天的精神也值得学习发扬:“任穷达,随所遭。何为远想,令心劳。”(《临高台篇》)曹植亦看透而宿命:“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豫章行》同题作之一)


《古乐府》中的伤叹大致有如上7种。


怎样及时行乐?


怎样及时行乐,也就是采取什么方式及时行乐——笼统点儿讲,不外乎就是吃喝玩乐,古往今来或古今中外皆然;恶劣点儿的、不考虑德行法纪的、不能回避的还有“嫖、赌、抽”等,这是上不了台面的,也是历来不被提倡却也历来不绝、一直暗流至今的——写到纸上、流传下来的,多是正当或比较正当、不出大格的,如《古乐府》中提到或批评过的这些。


前面所引诗句中提到过的行乐方式涉及吃、喝、穿、住、行、歌、舞、游等方面,具体有肥牛、肥羊、美酒、醇酒、杜康、玉樽、绮、纨、素、华屋、朱轩、马、筝、笛、箫、鼓、瑟、泰山、扶桑紫庭、昆仑曾城等。即是行乐,就不是泛泛的温饱,就是有质和量上的追求的。


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拉美特利有言:“我的生死计划如下:毕生直到最后一息都是一个耽于声色口腹之乐的伊壁鸠鲁主义者。”真是够“唯物”的!我们的许多古诗人似乎也可以被贴上这“伊壁鸠鲁主义者”的标签。


酒歌之乐


东方朔曾有言:“消忧者,莫若酒也。”(《汉书》)疗伤慰叹,消忧解愁,“饮酒”是首选也是必选的方式,“一醉解千愁”么——先不考虑“借酒消愁愁更愁”。如晋辞《济济篇》:“时冉冉,近桑榆,但当饮酒为欢娱。衰老逝,有何期,多忧耿耿内怀思。”莫道不为晚,为霞转瞬间。如魏文帝《善哉行》之二(一):“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其弟曹植是“今日乐相乐”(《怨诗行》同题作)。


北周庾信《舞媚娘》同题作:“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今饮酒作乐,干杯后杯中有残留则会被好事者讥以“养鱼呢啊”,不知出处,更有空(kòng)出一滴罚一杯之讲,甚无聊。


“饮酒”为首选,一般也并不是只选、单选,对酒当歌,尽兴就要“一条龙”,就要推杯换盏并歌舞升平,如《满歌行》:“饮酒歌舞,乐复何须。照视日月,日月驰驱。轗轲人间,何有何无。贪财惜费,此一何愚。凿石见火,居代几时?为当欢乐,心得所喜。安神养性,得保遐期。”轗轲,即坎坷。一何又一何,自问亦问人,自警亦警人。以“凿石见火”喻存世之短暂,很冷门,也很有想象力。要乐就不能“贪财惜费”,前述《西门行》、鲍照《行路难》中也有此警。


“朱唇动,素腕举,洛阳少童邯郸女。古称《渌水》今《白纻》,催弦急管为君舞。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这是鲍照《白纻歌》之五,不止酒歌,亦有声色,更“一条龙”的——也是伤时伤秋啊!


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在《论宁静》一文中写道:“有时候,我们必须喝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因为它洗去一切忧愁,把我们的灵魂从万丈深渊中拔擢上来。”我们的灵魂什么时候坠落到万丈深渊中了呢?


游玩之乐


人说,旅游就是从我熟悉的地方到你熟悉的地方。这句话很诡辩、很在理,反映的是人对陌生地方的一种本性上的向往、心仪;这个本性就是好奇心和审美疲劳,批评地讲就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见,想见也。在我们都陌生的地方越来越少的今天,我们只能这样互相满足了。陌生地方、异域风光的吸引力和诱惑在于它的新鲜刺激,这对人受伤或没受伤至少是疲劳的身心都是有疗效的。


陆机的《豫章行》“伤别离,言寿短景驰,荣华不久”(《乐府解题》):“泛舟清川渚,遥望高山阴。川陆殊途轨,懿亲将远寻。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乐会良自古,悼别岂独今。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前路既已多,后途随年侵。”有叹逝,有伤别,亦苦去日多、来日少。“当见亲友”与心系天下、志存高远并非是不可调和的,“父母在,不远游”从来都不是绝对的束缚。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方面,随之增生的死亡恐惧感需要各种“乐”来化解、冲淡、分散;一方面,“来日苦少”的紧迫感催人赶紧随心所“乐”。《怨诗行》:“齐度游四方,各系太山录。人间乐未央,忽然归东岳。当须荡中情,游心恣所欲。”游山玩水属于“人间乐”之一,这不仅在于行,也在于吃、住及人文之领略,是一个很综合的乐法。今交通特别是交通工具、道路体系比较发达,咋游荡都不难,就怕你没“所欲”。


《晋白纻舞歌(诗)》之二:“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东造扶桑游紫庭,西至昆仑戏曾城。”这是为时不晚的觉悟。游戏东西,不惧千里万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古辞《碣石篇·龟虽寿》,魏武帝)莫等闲,不要白了已白的老年头。曾有挪用公款游天下最后蹈海而死者,可见“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魔力之大。


今许多人是生活在“三怕”背景下的,即:怕病,怕老,怕死。于是,游山玩水成了传统而经典的打发时日的必选项之一,除了上述所分析的原因,健身也是必要的考虑。


驰驱之乐


《乐府诗集》中所载魏文帝《善哉行》之二中有句:“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忧为病,则驰驱与歌酒、游玩具有同等疗效。


六言的《董逃行》中,陆机的感悼情绪似乎到了极点:“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叶垂阴。鸣鸠拂羽相寻,仓庚(鹒)喈喈弄音,感时悼逝伤心。日月相追周旋,万里倏忽几年,人皆冉冉西迁。盛时一往不还,慷慨乖念凄然。昔为少年无忧,常怪秉烛夜游。翩翩宵征何求,于今知此有由。但为老去年遒,盛固有衰不疑。长夜冥冥无期,何不驱驰及时。聊乐永日自怡,赍此遗情何之。人生居世为安,岂若及时为欢。世道多故万端,忧虑纷错交颜,老行及之长叹。”赍,音基,怀抱着的意思。


陆机此篇所表达的伤叹情感很复杂、很全面。一边是“感时悼逝、倏忽几年、冉冉西迁、老去年遒、衰、长夜、世道”,一边是“和风、柔条、鸣鸠拂羽、仓庚喈喈、盛时”,一边是“伤心、凄然、忧虑、长叹”,一边是“驱驰、聊乐、为欢”。自然情形与人之情形强烈对比之后而生感喟,感喟之后而欲“及时”,《乐府解题》谓之“但言节物芳华,可及时行乐,无使徂(音cú,消逝,死亡)龄坐徙而已”——不要让年华白白流逝,或不要坐等死亡之逼近。将如此复杂之情绪,交付如此不复杂之“驱驰”,陆机之忧心何其需要狂野啊!不要“及时”安居,不要居安而不思蜀,要飙起来。


晋人张华的《轻薄篇》显然是讽刺性的,首四句“末世多轻薄,骄或好浮华。志气(意)能(既)放逸,资财亦丰奢”便已开宗明义。一群以“驰逐经过为乐”(《乐府解题》)的富家子女,先是鞭马飙车、舞刀弄剑、东走西窜,然后是“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若不是顾忌“执法吏”,真是要上天了啊!铺铺陈陈48句,作者不惜笔墨。最后几句感慨有点儿唐突,搞不清是设身处地还是旁观者清,也许是反观自身后的触景生情、追悔“莫及”,竟大哭起来:“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末世多荒唐,尤易生感伤。


曹植《齐瑟行·名都篇》则明确是讽刺名都妖女、京洛少年耽于“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郭茂倩)的。名都,邯郸、临淄之类。什么“走马、驰驱”、逐猎禽兔,什么“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什么“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什么“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比晚辈张华所见或所经历不差,且吃的更饕餮生猛:“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胎鰕,有子的大虾。蹯,音凡,兽掌。都是一群“官二代”、“富二代”在无法无天地上演着速度与激情……二代似乎就混乱得像是末代了!


“轻薄、名都”二篇所呈现的可谓是乐法之经典。


情色之乐


晋有《子夜歌》,“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乐府解题》)。《子夜四时歌·春歌》之四(十):“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其《秋歌》之三(四):“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四时匆匆过,四时行乐,则四时不白过——四时即及时而非适时。画面都很辣眼,情形都很暧昧。显然这是怀春女子的口气——及时行乐当然是不分男女的,更是离不开男女情色的;当然也是不分季节的,人在啥季节都可以“怀春”。


人在啥月份也都可以怀春。南朝辞《月节折杨柳歌·五月歌》:“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菰,即茭白,其叶扁平宽长,古时用之包粽子。这追求的是青绿柔滑之态下的摩挲之美。其《十二月歌》:“大(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沈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欲不能停,四季也不能停。伤时叹逝,情人在一起,这样的感觉会更强烈。


欢会最厌被打扰,文人却可借以表达,如南朝陈人徐陵之《乌栖曲》同题作(之二):“绣帐罗帏(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不知者不怪,怪不知者不智。《来罗》之三之“游戏”是一日千年,没有此之时逝感强烈。


声色犬马,吃喝嫖赌,好也罢、坏也罢,人性也罢、兽性也罢,本能也罢、学能也罢,总是存在的;当人生的诸种、诸多不顺成为借口,它们就更加派上用场了;当然,春风得意时也少不了它们,且更堂而皇之——没有需求就没有存在。


明人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王伯钦》中记人言:“大丈夫不得志,便当声色自娱。”广义的声色包括声和色,狭义的声色就是情色。声色不止是伤遇叹路的排解方式,不得志一般也不一下子就放纵到声色。这个可以有,实在而彻底,却没啥新意,也很“没名”;如李白、杜甫、苏轼那样以著述为乐,笑着或苦笑着面对不遇、不得志,似更值得一说,也更有意义。俗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出口总是要有的。一个人的才智,不论大小,总要有个着落的。


著述之乐


可以说,整个《古乐府》或《乐府诗集》或古往今来所有诗文,都是伤叹而以著述为乐也即寻求著述之乐的结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的情况有,但比较少,而且这也是以伤叹为背景的。当然,舞文弄墨这事儿是因人而异、因人而乐的,毕竟不是哪一位伤叹者都可以成为李白、杜甫、苏轼或曹植、何承天、陆机。不著文字,不传情怀。不成章在纸上,任凭你有多么深重、多么有价值的伤叹,都将随风而逝,不留痕迹,你的诸种寻欢作乐也都将是过眼云烟。


《古乐府》中的“乐法”大致也就这5种,比较通用的。如“逊位躬耕,遂我所愿”(《满歌行》)这样的躬耕之乐,个性、针对性(伤遇叹路)而不具代表性——比如著述,对许多人而言,躬耕非乐事。


《古乐府》中,伤叹而未劝乐的更比比皆是,如:孔子《猗兰操》“年纪逝迈,一身将老”;陆机《塘上行》“四节逝不处,繁华难久鲜。淑气与时殒,余芳随风捐。天道有迁易,人理无常全”——其《齐讴行》谓“天道有迭代,人道无久盈”;曹植《蒲生行浮萍篇》“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子夜变歌》之三“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吟堂前,惆怅使侬愁”。


《古乐府》中也有未伤叹而直接道乐劝乐的,如梁昭明太子“但叙游乐饮酒而已”的《将进酒[篇]》[同题作]:“洛阳轻薄子,长安游侠儿。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如梁元帝记“周游五陵三秦之地”(《乐府解题》)的《刘生》:“榴花聊夜饮,竹叶解朝酲。结交李都尉,遨游佳丽城。”


《乐府诗集》中伤叹在诗内、行乐在诗外的更多;当然,其伤叹并劝乐的比《古乐府》也更多。后出之《古乐府》仅“辑录了上古至陈隋的乐府歌诗”(其前言),集诗560余首;先出之《乐府诗集》却“编集了从不尽可靠的陶唐氏之作,一直到五代”(其出版说明),集诗达5000余首——差出的唐五代非同小可,特别是在诗文上。虽然二书诗篇数量差异巨大,但总体思想内容是差不多的,未致“质变”,论伤叹、行乐大致也就这些类别。


国家分裂,社会动荡,有识之士易感伤绝望,甚至窃国而侯者,甚至乱世枭雄摇身一变而成的帝王。魏晋南北朝时期便是这祥一个分裂动荡的年代,本文所引便多出自这一时期。人生苦短,再遇末世衰世乱世,有如屋漏逢雨、雪上加霜,聊生都难,怎不让人向隅而泣、如寡夜哭!


《乐府解题》其实就是“解诗”,其作者应该也已注意到了乐府诗中频繁出现的这种“及时行(为)乐”思想,每每的常以这4字定语终评。


——霜露,闪电,花开谢,烛燃灭,日出落,季节更迭,若倾若寓如寄,甚至凿石之火,咋没见以“昙花、木槿花”喻时光飞逝、岁月转瞬的?因为二花传入中国比较晚么?



简介:本名张新春,辽宁新民人,1963年11月生人,市作协会员,编辑职称,喜爱文史,些有文章见媒获奖出版,现为国企管理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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