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陈梦家的投壶题跋

見到三年前北京傳是拍賣公司拍出的一幅投壺照片，黏貼照片的底版上有一則考古學家陳夢家（1911—1966）的毛筆題跋，原文如下：

投壺，周器也。高約華尺一尺六寸強，銅質。周身現紅綠色，上有三口，旁有二隻（耳？），頸有二螭龍，腹有螭龍頭，四壁有一馬一鹿一麋一獅，製作極精。頸色為瓜皮綠，腹色有蟾蜍綠，足處綠中，均帶紅色銹紋，古色斑爛，美麗可愛。三千年以前物也。夢家識。

這幅投壺照片與照片中的投壺一樣，也大有來頭。照片系史學家鄧之誠（1887—1960）舊藏，照片及底版上共鈐有三方鑒藏印，即白文“鄧之誠印”、“鄧之誠文如印”（鄧之誠字文如）和朱文“之成所藏”。底版上又印有“寶記上海南東路拋球場”等字樣，可知這件投壺當時在上海，照片由位於拋球場（南京東路河南中路口）的“寶記”照相館所攝。

投壺為中國古代宴會禮制。《禮記·投壺》鄭玄注云：“投壺，射之細也，射為燕射。”方法是以席間酒壺作目標，用矢投入壺口，以投中多少決勝負，負者罰酒。後就以“投壺”為酒壺之代名詞。鄧之誠富收藏，著有有名的《骨董瑣記》。這幅照片中的投壺顯然是周代銅器中的精品，為其所喜愛，故請研究青銅器的權威陳夢家在照片上題詞留念。

陳夢家以新詩登上中國現代文壇，是聞一多、徐志摩器重的新月派後起之秀，且錄他1953年冬詩興偶發寫的一首小詩《過北海三座門大街》：“對着黃塵蒙罩的夕陽，∕對着靜靜地粉紅色宮牆，∕止一輪淡綠色的月光，∕奇怪的冰原，說不出的凄涼。”但他學術興趣廣泛，大學學的是法律，又涉獵過神學，曾選譯《聖經·雅歌》，後因研究中國古代宗教、神話、禮俗而治古文字，再由研究古文字而轉入研究上古史及考古學，終於在甲骨學、西周銅器斷代及簡牘研究上卓有建樹，自成一家，主要著作有《殷虛卜辭綜述》《西周銅器斷代》《中國文字學》《尚書通論》等。不過，陳夢家畢竟以文學起家，所以這則短短的投壺題跋，既顯示了他的學術造詣，也體現出他觀察細緻、描繪生動的文字功力。

像陳夢家這樣，先迷戀新文學，後轉向學術研究的，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屢見不鮮，舉其代表性人物，有陳衡哲、聞一多、朱自清、陸志韋、馮至、滕固、蘇雪林、顧隨、裴文中、尚鉞、趙景深、施蟄存、方光燾、孫毓棠、楊聯陞、程應醪，等等。他們中不少位後來轉向古典文學研究，也有轉向文字學、史學、考古學、美術史乃至經濟學研究，均成就斐然。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文化現象，他們為什麼先後轉向？原因當然多種多樣，除了沈從文轉向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已被廣為探討外，其他至今尚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關注。

當年有感於陳夢家生前未能出版散文集而編《夢甲室存文》（2006年7月中華書局版），然而，遺珠之憾在所難免。今後如有機會增訂重印此書，這則新發現的投壺題跋，也當補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