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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克勤:花果山的形象建构与孙悟空对花果山的抛弃

2017-07-20 汤克勤 古籍

花果山在《西遊記》描繪的眾多奇山異嶺中格外引人注目。它作為小說主人公孫悟空的出生地和性格的生成環境,不僅在小說第一回出現,位置顯要,而且得到了作者濃墨重彩的雕繪,是作者熱情洋溢讚賞的名山。這在《西遊記》寫山中是罕見的。《西遊記》所寫之山大多沒有名字,山景大同小異,多險山惡嶺,陰風慘淡,藏有妖怪。


花果山與西天佛地——靈山相似,呈現出佛光仙氣,“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後而成。真箇好山!”其整體環境猶如仙境:“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卧。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


花果山是《西遊記》作者吸取了前代文學作品的營養而匠心獨運創作出的自由家園的形象,凝聚了中國人對家園的理想。小說寫孫悟空後來卻離棄了花果山,最終走向靈山,這是作者對家園作出的一種新的詮釋,表達出超越家園的一種新型的人生態度。


一、花果山的形象建構


相比較靈山(又名靈鷲山)和雷音寺,花果山和水簾洞花費了作者較多筆墨和更多心思,前者主要來自佛經及相關傳說,《西遊記》沒有作大多加工,後者卻是作者精心撰就的。他在繼承前代文學作品的基礎上,大膽建構,卓越創造,使花果山成為自由家園的經典形象之一。


花果山在《西遊記》中確立,也許與真實的地名有關,我們不擬在此討論,我們關注的是它生成的文學淵源。


宋元時期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可能是現存出現花果山名字的最早的文學作品,據它記載,幫助唐三藏取經的白衣秀才(後改稱猴行者)說:“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此後,花果山屢見於各種文學作品,如元代《二郎神鎖齊天大聖雜劇》,齊天大聖於頭折上場說:“閒遊洞府,賞異卉奇花;悶繞清溪,玩青松檜柏。衣飄慘霧,袖拂狂風。輕舒猿臂起春雷,舉步頻那轟霹靂。”並說盜得“金丹數顆”、“仙酒數十餘瓶”,“回到花果山水簾洞中”;明初楊景賢的《西遊記雜劇》第三本第九出介紹孫行者為“花果山紫雲羅洞主通天大聖”,被觀音“壓在花果山下”。


這些作品對花果山山景作過描繪,並提及水簾洞的名字。明中期集大成的章回小說《西遊記》把孫悟空的出生地和重要活動場所確定在花果山水簾洞,顯然說明《西遊記》作者接受了以前作品的說法,並有所選擇。而且,他還創造性地以仙氣仙境賦予給花果山,說其“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又較細緻地描繪其仙境景象。傳說《十洲記》為漢代東方朔撰,其所載“十洲”都是道教神仙的福地仙闕。“三島”指傳說中東海的三大仙島:蓬萊島、瀛洲島、方丈島。


花果山瀰漫一股仙氣,預示其主人孫悟空的非凡身世和天生的道胎仙骨。《西遊記》作者又詳細地描繪了花果山的一處景點——水簾洞,使花果山切實地成為孫悟空的自由家園。


花果山有山有水有洞,符合猿猴的生活習性。古代文學作品描寫猿猴成精,多涉及山、水、洞的場景。在唐傳奇《補江總白猿傳》中,白猿即生活在“蔥秀迥出”“有深溪環之”的大山,它“自他山下,透至若飛,徑入洞中”;在宋元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中,號“齊天大聖”的猿猴精申陽公便住在梅嶺申陽洞。


這些作品的猿猴精可以被視為孫悟空的前身。朱一玄先生認為,《補江總白猿傳》“這個白猿精在特徵方面較之無支祁有更接近《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所寫的猴行者的地方”。根據猿猴的自然習性和前代文學作品對猿猴精生活環境的安排,《西遊記》作者順理成章地把猴精孫悟空安置於花果山水簾洞中。


花果山的設置和孫悟空在花果山的活動,又表明《西遊記》作者可能接受了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元末明初施耐庵的《水滸傳》的影響。桃花源在武陵人“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後發現,“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桃花源在水邊、山上、洞後,而花果山水簾洞的設置也基本上符合這種情形。眾猴在花果山山澗玩耍,想尋源頭,“順澗爬山,直至源流之處,乃是一股瀑布飛泉”。


石猴(孫悟空)“將身一縱,徑跳入瀑布泉中。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裡邊卻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橋樑。……原來是座鐵板橋。橋下之水,沖貫於石竅之間,倒掛流出去,遮閉了橋門。卻又欠身上橋頭,再走再看,卻似有人家住處一般,真箇好所在。但見那:翠蘚堆藍,白雲浮玉,光搖片片煙霞。虛窗靜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龍珠倚掛,縈迴滿地奇葩。鍋灶傍崖存火跡,樽罍靠案見餚渣。石座石床真可愛,石盆石碗更堪誇。又見那一竿兩竿修竹,三點五點梅花。幾樹青松常帶雨,渾然像個人家”。


這就是“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桃花源村民過着安寧祥和、“怡然自樂”的封閉式生活,“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美猴王(孫悟空)帶領眾猴在花果山水簾洞也過起自由快樂的獨立日子,“朝游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自為王,不勝歡樂”,“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


《西遊記》作者設計類似於桃花源的花果山水簾洞,目的在於給孫悟空一個桃花源式的自由家園。可是,應注意的是,桃花源村民始終居守家園,與世隔絕,孫悟空卻後來離開、拋棄了花果山,走向更寬廣的人生舞台,這是孫悟空不同於桃花源村民的地方,也是花果山超越桃花源的地方。


《西遊記》花果山可能還參照了《水滸傳》梁山泊的模式。花果山在大海之中,四面環水,如同梁山方圓八百里水泊;宋江領導義軍在梁山泊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猶如孫悟空領導猴猻在花果山打敗托塔天王李靖率領的天兵天將;梁山義軍後來被朝廷招安最終失敗,孫悟空也曾被天廷招安最後被鎮壓在五行山下,花果山遭受了一場浩劫。


《西遊記》作者設計梁山泊式的花果山,目的在於表現“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自由家園在等級社會裡是不可能存在的,“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的願望只能是一種幻想。同時,花果山與梁山泊亦有明顯不同,其最大不同在於,梁山泊故事發生在現實的人間社會,而花果山故事則是現實人間投向虛幻世界的一個影子。


在前代文學作品的引導和啟發下,《西遊記》作者創造出“天下第一名山”花果山。因為花果山的生成汲取了前代文學的豐厚營養,所以花果山具有極為豐富的文化蘊含:它是猿猴的洞天福地,也是人類的自由家園;它是隱遁者的桃花源,也是反抗者的梁山泊;而且,花果山又不僅僅是桃花源,也不僅僅是梁山泊,它是嫁接了多種文學因素而形成的一個獨特存在。


因此,花果山與桃花源、梁山泊一樣,在中國文學長河中熠熠閃光。這是《西遊記》作者為中華文化做出的一個貢獻,也是《西遊記》偉大光輝的表現之一。


二、花果山是孫悟空的自由家園


花果山的確是孫悟空的自由家園。石猴(孫悟空)一發現花果山的水簾洞,就明確產生家的感覺,“是一座天造地設的家當”,“真箇是我們安身之處”。這種家的感覺,是人類基本生存需要的反映,正如石猴所說:“裡面且是寬闊,容得千百口老小。我們都進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氣。這裡邊:颳風有處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無懼,雷聲永不聞。煙霞常照耀,祥瑞每蒸薰。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家,首先能夠滿足人類安全的需要。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有了家,社會文明才得以建立,“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才能施行。因為石猴“尋了這一個洞天與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所以眾猴擁戴他為王,他所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的話出自儒家經典《論語》。


眾猴“序齒排班,朝上禮拜”,稱孫悟空為“千歲大王”。美猴王(孫悟空)領着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作者認為此乃“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縱橫”。花果山家園的建制明顯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


雖然花果山披了一縷仙氣,但是代表道教的神怪世界——天廷龍宮冥府的秩序,是按照人間皇帝的統治格局來實施的,而人間朝廷又是以儒家思想為統治思想的,所以,花果山更具有儒家思想文化的特點,這一特點使它與氤氳道家思想的桃花源相區別,而與以儒家規範建立的梁山泊相接近。


同樣屬於“小國寡民”形式的桃花源和花果山,雖然桃花源人人平等,花果山有等級秩序,但是二者都是人類的自由家園。正像桃花源是“避秦”人的自由家園一樣,花果山也是孫悟空等人的自由家園,他們同樣過着幸福自由的時光。桃花源、花果山分別代表了道家、儒家對家園的理想。它們是中華文化中的一個亮點,是中國人景慕嚮往的一個境界。


我們要感謝陶淵明、《西遊記》作者,是他們把中國人對家園的理想形象化。然而,正像《詩經•碩鼠》中的“樂土”難以尋求一樣,自由家園桃花源和花果山也屬於空中樓閣;正如人們最終尋訪不到桃花源,“後遂無問津者”,花果山在孫悟空大鬧天宮以後也被二郎神率領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第212頁)像桃花源和花果山這樣的理想家園,雖然在傳統社會裡面不可能實現,但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讓人珍視的精華之一。


孫悟空在儒家思想文化籠罩的花果山生活,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以儒家思想為主的熏陶。這是《西遊記》作者首先給予孫悟空的思想定位。儒家重視家庭仁孝,孫悟空稱眾猴子為“兒孫”即是這種思想的反映。儒家重視積極有為,“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周易》),追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認識到“生於安樂,死於憂患”(《孟子》),進而發展為“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何以家為”的觀點。


具有儒家思想的孫悟空在安樂生活中懷有憂患意識,“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他說:“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他決定離開家園花果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要訪佛、仙、神聖三者,學得長生不老。


孫悟空離開安樂窩花果山,其身上鮮明地體現着儒家的憂患意識和自強不息精神。花果山對孫悟空來說,是極為開放、自由的。孫悟空的行為給予自由家園一種新的定義,即自由家園不僅要給人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而且要給人一片自由發展的空間。


孫悟空追隨須菩提祖師學會了長生術,在師父要他“從那裡來回那裡去”的時候,他才記起“離家有二十年矣”。此時“回顧舊日兒孫”,又“念師父厚恩未報”,徘徊的心情正是孫悟空具有儒家“孝親”倫理觀念的生動反映。


他回到了花果山,剿滅欲強佔水簾洞、捕捉其兒孫的混世魔王;訓練眾猴子操演武藝,排兵布陣,以保家衛國;又鬧龍宮,鬧冥府,鬧天廷,進一步喊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號。種種行動,都是孫悟空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以後“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表現。


此時作為強者、反抗者的孫悟空,主要秉承儒家思想文化的傳統。不過,花果山的縹緲仙氣也濡染了孫悟空,他追求長生不老,追求絕對自由,分明是道教、道家思想的輻射所致。


家園花果山的自由條件,生成了孫悟空無法無天的性格,造就了他上天入地的本領,於是,《西遊記》前七回“孫悟空大鬧三界”的故事才得以合理地展開。在自由家園花果山,孫悟空將其本領施展得淋漓盡致。


三、孫悟空拋棄花果山的心路歷程


孫悟空後來被鎮壓在五行山下,從此他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變化。“孫悟空大鬧三界”的故事,必須轉折到唐僧西天取經故事上來,才符合《西遊記》的主旨,這是《西遊記》之所以為《西遊記》的主體內容決定的,《西遊記》後九十三回正表現了這個主體內容。


《西遊記》作者無法迴避這個事實及其故事的結構框架。孫悟空在取經故事中必須要皈依佛教,即使只是形式上,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擔當起保護佛教徒唐僧的任務。


這一個轉變當然有一個過程,在剛開始時,孫悟空的心理和行為都難以馬上改變,所以他有痛開殺戒,掃除六賊之舉,後來,被唐僧戴上了金箍,才不得不開始新的人生和思想征程。金箍象徵著強制性教育,迫使孫悟空將人生與社會責任感聯繫在一起;西天途中的諸般磨練,也使他逐漸成熟起來。


孫悟空對家園花果山的徹底拋棄,是他真正成熟的標誌。在取經途中,孫悟空原有的以儒家思想為主,以道教思想為輔的思想體系,又增加了新的佛教思想的內容,於是,孫悟空成了一個三教合一的人物。第四十七回,孫悟空所說的一句話,可以看出其儒釋道思想的構成:孫悟空對車遲國國王說:“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孫悟空知恩圖報,保護唐僧西天取經,離開了家園花果山,這對他來說起初是迫不得已的。以前主動告別家園去學長生術和這次被動離開家園去取經,兩者情形雖然不一樣,但是對家的顧念和牽掛,性質是一樣的。


此時在孫悟空的思想深處,儒家的“齊家”觀念仍是揮之不去的情結。在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長老,聖僧恨逐美猴王”之後,孫悟空“縱觔斗雲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望見東洋大海,感嘆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看見花果山被二郎神燒壞,他“倍加凄慘”,悲切不已。猴子們見他回來,高叫:“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孫悟空百感交集。他消滅獵戶,打起“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的旗號,“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


後來豬八戒在唐僧有難,來請孫悟空出山時,看見花果山是一座“好山”,孫悟空“回家這幾日”,已把花果山“收拾得復舊如新”。悟空問八戒,花果山“可過得日子么?”又說:“我這裡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


如此種種言行,都表明此時孫悟空仍是顧戀自由家園的。這些敘述說明,對家園的眷戀,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中國人在儒家思想培育下養成了安土重遷、安居樂業的品性,對他們來說,家園代表了安寧和自由。


但是,孫悟空已經做了和尚,以前佛教的重要人物觀音不失時機地對他循循善誘,以及前段在做唐僧徒弟時,佛教徒唐僧對他的耳濡目染,都使他對佛教教義有了多多少少的接觸,例如佛教關於家的觀念,他開始了解、接受了。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唐僧與觀音等四聖辯論在家好還是出家好這一話題,唐僧說了一段出家人的好處:“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孫悟空也說:“出家人餐風宿水,卧月眠霜,隨處是家。”


可見孫悟空開始對家的觀念悄然發生變化,“隨處是家”的說法緣於佛教觀念,是孫悟空在命運改變後隨遇而安心態的流露。“隨處是家”觀念,更多起到精神安慰的作用。正因如此,第三十一回孫悟空離開家園花果山時,他才不會痛苦。在“豬八戒義激猴王”後,好面子的孫悟空對群猴說:“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天真。”


顯然孫悟空這番話是虛假的,唐僧叫他回家探親是假話,取經成功後再回家也是假想,不能當真。孫悟空顯然對花果山和眾兒孫,已不大放在心上,他更牽掛的是師父唐僧和取經事業,正如他自己說“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特別讓人震驚的是,孫悟空一離開花果山,就要下海去洗凈身子,當時豬八戒很奇怪,他解釋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這句話明白地反映出孫悟空已經對家園花果山不僅不放在心上,而且有嫌棄之意。



如果說以前主動離開花果山去拜師學藝,孫悟空是受到儒家積極進取精神的召喚,那麼此次他主動離棄花果山,顯然是受到佛教思想的感化。家園可以分為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分別安頓身體和靈魂。對此時孫悟空來說,花果山曾經屬於物質的、身體的家園,而取經目的地——靈山,則成了他的精神的、靈魂的家園。


於是,孫悟空超越了常人對家園的認識,義無反顧地向更高層次的精神家園進發,這是佛教對他的救贖和升華。


在後來的取經路上,孫悟空幾乎成為師徒四人精神的導師和領袖。當唐僧面對險山惡水有畏難情緒,露出思鄉心緒時,當豬八戒鬧散夥,要回高老莊看渾家時,都是孫悟空及時制止和勸慰。


第三十六回,唐僧說離了長安城,有四五個年頭,“西天怎麼這等難行?”孫悟空呵呵笑,說我們還不曾出大門哩!還在堂屋裡轉哩!“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欞,四山五嶽為樑柱,天地猶如一敞廳!”這種劉伶(《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載劉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似的魏晉風度顯然揉合了儒釋道三教思想。


第八十回,唐僧騎馬走在崇山峻岭間,“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悟空責怪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


對出家人與在家人的區別,孫悟空看得清清楚楚,在第四十七回他曾說:“在家人,這時候溫床暖被,懷中抱子,腳後蹬妻,自自在在睡覺;我等出家人那裡能夠!便是要帶月披星,餐風宿水,有路且行,無路方住。”孫悟空身上,鮮明地體現了佛教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


第八十二回,豬八戒要散夥,說:“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孫悟空喝斥道:“這獃子又胡說了!”“胡說”二字,含義甚廣,既有對八戒散夥的訓斥,又有對“去花果山稱聖”之說的否定。


上文分析孫悟空在第三十一回已嫌棄了花果山,又經過第五十七、五十八回,六耳獼猴在花果山假扮孫行者,真假猴王大戰之後,孫悟空已徹底拋棄了花果山。打那以後,孫悟空再也沒有回過花果山。他喜歡誇耀他的非凡往事,以前誇耀會經常提到花果山,但在第七十一迴向朱紫國妖王誇說往事時,就沒有提及花果山。


第七十四回,他對大白金星變的老公公笑說:“我小和尚祖居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姓孫,名悟空。當年也曾做過妖精,干過大事。”這種自我解嘲式的戲謔,實際上在一定程度表明,孫悟空對以前的花果山生活表示了否定。當取經成功以後,孫悟空被封為“斗戰勝佛”,在靈山“正果了本位”,“高居不二門”,他根本沒有再回去花果山,曾經對兒孫們許下的諾言已隨風消逝。


孫悟空對家園花果山的決裂,不僅僅因為花果山有“妖精氣”和六耳獼猴弄得烏煙瘴氣,其實他對自己的妖怪生涯毫不隱晦,曾公開承認“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他之所以拋棄花果山,深層原因在於,在取經途中,他明確接受了佛教的教育,思想格局已發生了巨大變化:原來以儒家為主,現在變為以佛教為重。佛教強調清心寡欲,消除各種慾望雜念。而思念家鄉,無疑是一種慾望,它會干擾甚至破壞取經事業的。必須要排除這種雜念。


孫悟空不僅自己做到了,而且,他還不時規勸唐僧和豬八戒。《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經典,其關鍵內容是:“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烏巢禪師曾親口傳授給唐僧,但唐僧往往事到臨頭會忘記,幸虧孫悟空時時提醒。


第三十二回,唐僧見一山擋路,擔憂地說:“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孫悟空坦然地說:“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禪師的《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凈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


第八十五回,唐僧辭別了欽法國王,師徒四人欣然上路,忽見一座高山阻路,有些凶氣,唐僧見了,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悟空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唐僧道:“我記得。”悟空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唐僧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悟空道:“不消說了。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


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唐僧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多心經》所揭示的這種無掛礙恐怖的生命意境,實際上是心性修鍊臻於爐火純青的人生意境。“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多心經》的作用即是“安神”。西行路上的種種妖魔,可以視為人內心慾望的種種象徵,所謂“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而對物質家園的眷顧,正是取經途中的魔障之一。


孫悟空最終拋棄家園花果山,消除對家園的想念,成功地清洗掉各種慾望,包括食慾、性慾等,他比唐僧、豬八戒做得更為徹底,更加純粹,從這個意義上說,孫悟空才真正是取經隊伍的領袖,《西遊記》的主人公確實是孫悟空。


孫悟空從花果山走向靈山,這一過程在某種角度上可以說是“舍小家,為大家”。在路上,孫悟空由童年的放誕不羈,逐漸將人生和社會責任結合起來,進入到成人的境界,擔負起更大的責任。他拋棄家園花果山的心路歷程,生動地體現出中國儒釋道多元文化的碰撞和融合。


在《西遊記》這部敘寫求取佛經的小說中,作為儒、道思想載體的花果山,終於被佛教聖地靈山取代,而成為孫悟空的靈魂家園,這本是由小說的內容和性質決定的。《西遊記》描寫孫悟空的精神追求的心路歷程,體現出《西遊記》作者的藝術匠心。


花果山汲取了前代文學作品的營養,被塑造成孫悟空的自由家園的形象,但是,孫悟空又以不同凡響的人生方式,離棄了這個物質家園,從而詮釋出一種新型的家園觀念。《西遊記》作者營建了花果山這一自由家園,又讓孫悟空否定了這一家園形象,因此孫悟空特立獨行的形象被樹立起來。通過花果山,《西遊記》表達出對自由家園的建構與超越的思想,這正是《西遊記》一個思想深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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