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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玲:宋诗注释方法芹献

2017-07-27 唐玲 古籍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由于时代的不同、文体的不同,其艺术表现方法亦自有异。欲加注释,当根据作品的时代与文体有所更变。即以唐诗与宋诗而论,风格不同,创作方法有别,为其作注亦自当有所异同。笔者尝以数年之功为宋代诗人唐庚的诗集作注,于此颇尝甘苦,薄有体会,愿在此略陈以作芹献。


要注宋人之诗,首先要明了宋诗的创作方法。其法与前人不同何在?诗论家严羽概括得好,他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固然,他对这些创作方法持反对态度,但所指出的现象却是客观存在的。宋人为了另辟蹊径,十分讲究“无一字无来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故而,后人在注解时,对所谓的“来处”、“胎骨”、“金铁”,就不得不爬罗抉剔,穷原究委,以免辜负诗人的苦心。下面即分类加以论述。


一、来 历


拈出诗人用语的出处,是诗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古人遣词造句颇讲究来历,这在唐代已启其端。其含义与锺嵘《诗品》所讲的“故实”不同,只限于用词下字范围。


其实,诗人不是仓颉,自然不会造字,所谓“无一字无来处”,唐宋人的理解略有不同。在唐人心目中,讲究的是来历的正大。《刘宾客嘉话录》记刘禹锡语云:


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因读《毛诗》,郑笺说箫处注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唯此注中有“饧”字。缘明日是重阳,欲押一“糕”字,寻思六经竟未见有“糕”字,不敢为之。常讶杜员外“巨颡拆老拳”,疑“老拳”无据,及览《石勒传》:“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饱卿毒手。”岂虚言哉!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率尔道也。


详刘禹锡之意,乃谓诗中用字必须出自经史(也包括经史之注),流俗所用的鄙俚之言不可入诗。但宋祁却不赞成刘说,写诗加以嘲笑。《邵氏闻见后录》云:


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颷馆轻霜拂曙袍,糗餈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遂为古今绝唱。“糗饵粉餈”,糕类也,出《周礼》。


考《周礼·天官冢宰·笾人》“羞笾之实,糗饵、粉餈”,贾公彦疏云:“明饼之曰餈,今之餈糕皆饼之,名出于此。”其实,宋祁误解了刘禹锡的意思,刘未必不知《周礼》贾公彦疏中有“糕”字,但贾是唐人,不是古人,在刘禹锡看来不足据为典要。他之所以肯定“饧”字,正因为其出于郑玄注,而郑是古人。然而对宋祁来说,贾已是古人了,用其疏证入诗,自是有所来历。所以究其实,他对刘禹锡提出的原则当是赞同的。


王安石也是这一原则的实行者,《西清诗话》云:


熙宁初,张侍郎掞以二府成,诗贺王文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示陆农师(佃),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盖慎之如此。


既然对仗上联的“功”字有来历,下联与之相对的“恩”字也要有出处,不然就“偏枯”了。陆佃既有此问,可见这一规矩已成当时人的共识,黄庭坚所说的“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主张。钱锺书先生指出,“杜诗是否句句有来历,没有半个字杜撰,且撇开不谈。至少黄庭坚是那样看它,要学它那样的”。


这一风气在诗坛一直得到延续,杨万里的诗虽则写得生动活泼,多用俗语常谈,但也大忌生造,他说:


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曾经前辈取镕,乃可因承尔,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许”、“若个”之类是也。昔唐人寒食诗有不敢用“饧”字,重九诗有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不敢作郑花诗。以俗为雅,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妇而坐之平王之子、卫侯之妻之列也。何也?彼固有所甚靳而不轻也。


笔者在注唐庚诗时,对诗语之来历出处即格外留心在意。如《五杂俎》:“五杂俎,水中鱼。去复还,天上凫。不获已,辕下驹。 五杂俎,各利地。去复还,尘埃辔。不获已,贫而仕。”上解“辕下驹”用《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典:“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下解“贫而仕”看似无典,而实用典,不然就不称了。


《孟子·万章下》所云“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便是其出典所在,必须加以注释。又如《寓精道斋有感怀家山二首》之二:“悠悠功业老堪怜,旧事凭谁可共论?”检王令诗《寄宿倅陆经子履》有“勋业悠悠未可贪”,韩愈诗《过始兴江口感怀》有“旧事无人可共论”,均可见唐庚点化之功。


二、典 故


宋代诗人重视读书,如王安石即说:“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唐庚自己亦言:“某自少暗塞,不通晓世务,独好观古人经籍传记,上自尧舜三代,下迄隋唐五季,数千年事仅能涉猎。”苏、黄等人也莫不如此,写诗时信手拈来,左宜右有,所用的典故自较唐诗中为多,形成了诗坛上的一时风气。今人虽很难具备他们的知识结构,但若能通过不断扩充自己的阅读量,再辅以现代的检索手段,理解和注释宋诗中典故,亦非遥不可及。


典故分古典与今典二种,古典指用前朝故事,而今典则指用本朝故事。先谈古典:


宋人用典与唐人不同,清代李光地看出了这个特点,他说:


唐人用故事倒是直说,不如宋人掐出那事三两个字来用,教人费猜。《三百篇》何尝用故事?汉魏间用事都是将其事直叙出来。影射用事,古未曾有。


杨万里于此有详细的解释:


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三字,或两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吾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恵施。此二句乃四处合来。……诗家用古人语,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着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可用抄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意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


宋诗的这一特点,在苏黄的诗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唐庚也不能不受此影响。刘克庄《后村诗话》拈其 “骥子能吟青玉案,木兰堪战黑山头”之句而称其工,云:“后人取前作翻腾勘辨,有工于前作者。”诗中所云“骥子”,是指杜甫之子宗武,杜甫《遣兴》云:“骥子好男儿。”《又示宗武》云:“试吟青玉案,莫带紫罗囊。”而所云“木兰”,则人尽皆知,出自《木兰辞》:“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此处,唐庚上句是说儿子已会吟诗,下句是说女儿已经成人,“青玉案”与“黑山头”用的只是古人诗中的字面,切不可坐实理解,看成真实的诗篇与地域。


除此之外,尚需留意诗人对典故的腾挪化用。由于宋诗讲究另辟蹊径,较少沿袭现成典故,而常常点化陈言以为己用。因此,在注释此类“变形”的典故时,需具备一定的学术敏感性,从字面入手,分析诗义,联系古今,进而寻出原始出处。


如唐庚《泸人何邦直者为安溪把截将,有功不赏,反得罪来州,贫甚,吾呼与饮,为作此诗》有句云:“王孙此日谁漂母,卿子前时号冠军。”《史记》载楚怀王任宋义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唐庚诗句故意割裂这一名词,表达了对何邦直的称赞。


又如《次郑太玉见寄韵》:“君有诗书并画绝,我无德爵但年尊。”此诗为寄赠好友郑总(字太玉)之作。上句因郑总与唐代诗人郑虔同姓,故用“郑虔三绝”之典,语出《新唐书》卷二〇二《郑虔传》:“虔善图山水,好书,常苦无纸。于是慈恩寺贮柿叶数屋,遂往日取叶肄书,岁久殆遍。尝自写其诗并画以献,帝大署其尾曰:‘郑虔三绝。’”下句乍看语言直白,似无出处,其实亦从经典中化得。《孟子·公孙丑下》载:“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赵岐注:“三者,天下之所通尊也。孟子谓贤者、长者有德、有齿。人君无德,但有爵耳。”唐庚用此谦言自己无德、无爵,唯年齿稍长。由于平仄的关系,稍加变化,以“年”代“齿”,诗、书、画与德、爵、年相对,可谓铢两悉称。


再论今典:


所谓“今典”,以宋人来说,就是指本朝的人和事。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四《刘后村诗多用本朝事》条云:“若以本朝事作诗料以供驱使,则唐以前无之。即唐人亦罕见。”接下来便举了苏轼、杨万里、陆游、刘克庄诗中用今典的例子。如云:


东坡诗:“欲问君王乞符竹,但愁无蟹有监州。”此用钱昆少监语,昆亦宋初人,此为本朝人用本朝人事。


据欧阳修《归田录》记载:


国朝自下湖南,始置诸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尝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太祖闻而患之,下诏书戒励,使与长吏协和,凡文书,非与长吏同签书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至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至今士人以为口实。


相比古典而言,注释今典更具难度,必须熟知当时的掌故和文人轶事,而此方面的记载以宋人笔记、诗话、杂录等书为多。唐庚《蓬州杜使君洪道屡称我于诸公,闻之愧甚,赋诗答谢》诗末二句云:“傍人闻说皆抚掌,竹竿那使鲇鱼缘。”用的便是梅尧臣与其妻刁氏故事,亦见欧阳修《归田录》:


梅圣俞以诗知名,三十年终不得一馆职。晩年与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叹惜。其初受勑修《唐书》,语其妻刁氏曰:“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刁氏对曰:“君于仕宦,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闻者皆以为善对。


夫妻二人对话中所引当是其时的俗语,经由名人记录而广泛流传,即可用之为典。唐庚之前,苏轼诗已用之,如《梅圣俞诗集中有毛长官者,今于潜令国华也。圣俞没十五年,而君犹为令,捕蝗至其邑,作诗戏之》:“归来羞涩对妻子,自比鲇鱼缘竹竿。”幸而欧阳修记下这一轶事,而且《归田录》流传至今,否则唐庚此句真要无从索解了。


三、制 度


宋人诗作中或多或少会涉及当时的政治、典章、官职、礼仪等制度。若对此没有全面的把握与认识,很可能会导致理解上的错误。因此,阅读和注解宋诗,不能仅仅限于文学一隅,还须关注宋代制度的方方面面。


唐庚《喜雨呈赵世泽》诗云:“赋输百万未破白,簿脚何缘得勾倒。”此诗作于其官阆中令之时。这二句在当时人看来“羌无故实”,但对今人来说就很难理解了。

首先,“破白”,《汉语大词典》有解释:“谓候选或依资格可以升职的官员第一次得到上级或有关官署的荐举状。”并引宋赵升《朝野类要·破白合尖》“选人得初举状,谓之破白”为证。据此则上句之意可明,指向国家交税甚多而未得到推荐书。但第二句就颇费猜详了。“勾倒”一词,辞书无解。查《五朝名臣言行录》云:


公为参政,与韩、富二枢并命,锐意天下之事,患诸路监司不才,更用杜杞、张昷之辈。公取班簿,视不才监司,每见一人姓名,一笔勾之,以次更易。以次更易。富公素以丈事公,谓公曰:“十二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矣。”公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遂悉罢之。


然而,《五朝名臣言行录》中的“勾之”与唐庚诗中的“勾倒”尚有一字之别,继续追索下去,检得宋陈叔方《颍川语小》卷上云:“富郑公素以丈事范文正。一日取簿择监司,范公以笔勾倒某人。富公呼范公曰:‘十二丈,则是一笔。’”至此,则“勾倒”同于“勾之”明甚,可知唐庚此句是指自己的名字在备用官员的名单上被一笔抹去。


又如《眉山诗集》卷三《重阳后一日从无尽(按:张商英号无尽居士)泛舟游处士台,故诗人秦龟从所居》后附录张商英次韵之作,末二句云:“饮散肩舆乘皓月,烛笼何用两行纱。”这两句牵及到宋代官员出行的仪仗制度,却史无明文。但对于皇帝出行倒有这样的记载,吴自牧《梦梁录》云:


(正月)十七早五更二点……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前后两行绛烛灯笼,导引驾行。向有宝谟学士赵师睪诗:“风传御道跸声清,两行纱笼列火城。云护帝尊天未晓,众星环拱极星明。”


皇帝如此,官员如何呢?检韦骧《钱塘集》卷二八《以前韵作春寒攀迓》诗云:“坐想琅邪归路晩,两行红蜡代婵娟。”可见官员亦然,或是持烛人数有别吧。当时贵游子弟亦然,《梦梁录》云:“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又据黄徹《䂬溪诗话》卷四所云:“前辈戏语,以郊外呵喝、月下烛笼皆谓之杀风景。”故张商英此诗隐含了欲避杀风景之意,谓月光皎洁,官员饮散,坐轿而归,不须人在两旁提灯笼照明。


再如唐庚《杂诗》其十一云:“为农沙子步,附保水西乡。”沙子步、水西乡颇易查得,《明一统志》卷八〇载:“唐庚故居在府城南沙子步。宋政和闲,庚谪惠州,筑室以居。”苏轼《迁居并引》云:“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清王文诰注称:“惠人以归善为水东,以惠州府为水西。”而诗中难解者为“附保”。这就需要对宋代的户籍制度有所了解。所谓保,即保甲,为宋代乡村基层组织。神宗时推行,以十户为一保,后改为五户一保。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其有外来人户入保居止者,亦申县收入保甲。本保内户数足且令附保,候及十户,即别为一保。”故知唐庚当依此规定而附入保内。由此可见,要深入了解宋诗之意,历史知识实不可或缺。


四、宗 教


宋代文人博览群书,兼通三教。与之交游唱和者,不乏方外之人,诗集中的宗教术语较之前人有更多的运用。在佛道观念,尤其是禅宗思想的影响下,汉语中吸收了不少“舶来词”,其中许多词汇已为世人耳熟能详,从而忽略了其原始出处。针对此类宗教语词,注者尚需仔细甄别,不可轻易放过。


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其二云:“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据任渊注,用的就是佛教之典:“《传灯录》:僧问风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滩头马郎妇,世言观音化身。’未见所出。按《续玄怪录》:‘昔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少年子悉与之狎昵。数岁而殁,人共葬之道左。大历中,有胡僧敬礼其墓曰:“斯乃大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狥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尔。”众人开墓以视,其骨钩结,皆如锁状,为起塔焉。’马郎妇事,大率如此。”


唐庚诗中也屡次使用佛教术语,如《春日五言》其二云:“妄心花片落,豪气柳枝柔。”此句中“妄心”即释氏语,意谓妄生分别之心。佛经《大乘起信论》曰:“是故三界虚伪,唯心所作,离心则无六尘境界。此义云何?以一切法皆从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别,即分别自心,心不见心,无相可得。当知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镜中像,无体可得。唯心虚妄: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故。”


那么,“妄心”与“花片落”又有何联系呢?诗人断然不会凭空造出此句,二语之间必定有所因由。“花片落”看似诗人笔下频繁出现的“落花”意象,但在此处并非如此,而是出自佛典。《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曰:“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结习未尽,华着身耳,结习尽者,华不着也。’”据此可知,“妄心花片落”乃唐庚自谓已无妄心,故花片不沾身而纷纷落下。


除了经常使用佛教语词外,唐庚诗对道家典籍亦有涉及。如《闻勾景山补盩厔丞,仍闻学道有得,以诗调之,发万里一笑》有句云:“可怜鬼谷纵横口,今读神溪缥白书。”勾景山即勾涛,为唐庚好友,时补盩厔丞,改而学道,故作此诗以调之。此二句感叹勾涛敛其治国纵横之才,而改读道书。但要注出何谓“神溪缥白书”,却须费一番功夫。检《后汉书·襄楷传》载:“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按:“干吉”,《三国志》作“于吉”,是),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号《太平清领书》。”李贤注:“今润州有曲阳山,有神溪水;定州有曲阳山,有神溪水;海州有曲阳城,北有羽潭水;寿州有曲阳城,又有北溪水。而干吉、宫崇并琅邪人,盖东海曲阳是也。”《太平清领书》今尚存,即《太平经》。又据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三〇《关西道》六《凤翔府·盩厔县》载:“楼观在县东三十二里,晋惠帝时置。其地旧有尹先生楼,因名楼观。唐武德初改名宗圣观。老子庙,《华阳子箓记》:秦始皇好神仙,于尹先生楼南立老子庙。即此也。”故“神溪缥白书”当泛指道书而言。


五、版 本


在古籍整理中,底本和校本的选择至关重要,一切注释皆建立在文本正确的基础之上。一般而言,选定一个时代较早、刊刻较精的版本作底本后,再据以其他版本逐一进行对校,基本上可以保证文本的相对准确性。然而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却并不简单,时常会见到文字虽通,却不符作者原意的文本;或文字不通,而各本文字皆同的情况;还有诸本异文似皆可通而难以取舍的例子。正如段玉裁所言:“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对宋人诗集来说,自亦不能例外。


《邵氏闻见后录》云:


苏仲虎言:有以澄心纸求东坡书者,令仲虎取京师印本《东坡集》,诵其中诗,即书之。至“边城岁莫多风雪,强压香醪与君别”,东坡阁笔,怒目仲虎云:“汝便道香醪!”仲虎惊惧。久之,方觉印本误以“春醪”为“香醪”也。


所书诗为《送曾仲锡通判如京师》:“边城岁暮多风雪,强压春醪与君别。”“春醪”与“香醪”仅仅是雅俗之别,作者已经不能忍受了,何况是正误之别。


唐庚名篇《悯雨》诗云:“老楚能令畏垒丰,此身翻累越人穷。至今无奈曾孙稼,几度虚占少女风。兹事会须星有好,他时曾厌雨其蒙。山中赖有茱粮足,不向诸侯托寓公。”此诗前六句皆易理解:首联谓庚桑楚居畏垒,使之丰穰。而我居惠州,却令其穷;颔联则言自己无计救庄稼于旱中,多次占卜问天气都不灵验;颈联用逆挽之法,言还得要靠老天下雨,可以前还老讨厌雨天呢。第七句“茱粮”诸本文字皆同,却不知何谓。“茱”者,即茱萸,香气辛烈,可入药。古俗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佩茱萸以祛邪辟恶。然而“茱粮”相连实为不词,其义不可解,影响了注者和读者对整联的理解。


此诗被方回选入《瀛奎律髓》,“茱”作“莱”,同时对全诗作了极高的评价:“子西时谪惠州,谓庚桑楚居畏垒之山,能令丰穰。惠州人以我之故,而至于不雨以穷耶?善用事。‘曾孙稼’、‘少女风’、‘星有好’、‘雨其蒙’又用四事。如此加以斡旋为句,而委曲妥帖,不止工而已也。尾句尤高妙。”所谓“尾句尤高妙”,是因为方回所录“茱粮”作“莱粮”,如此方得正解。皇甫谧《高士传》卷上《老莱子》云:“老莱子亦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曰鸟兽之毛可绩而衣,其遗粒足食也。”故莱粮当指鸟兽遗粒而言。幸亏鸟兽食余的粮食可吃,不必去向地方官求告了,最终还是归结到了自身,与首联遥相呼应,更能体现出全诗结构的严密精细。

又如唐庚《钟潭行》:


君不见,惠州城之西,永福古寺钟崛奇。夜辄亡去黎明归,萍沙摹糊水淋漓,山僧初惊久恬嬉。一夕径去不返栖,父老嗟惜僧垂洟。明年夏旱江水低,此钟居然水中坻。奔走往视空城陴,挽以巨缆牛百蹏。牛喘缆绝钟不移,度不可得乃去之。江花开落水东驰,到今过者犹俯窥。刻舟记剑真自痴,不应此物犹沙泥。


其中“挽以巨缆牛百蹏”一句,“牛百蹏”,一本作“百牛回”,似乎可通,杜甫《古柏行》也有“万牛回首丘山重”之句。但通读全书,得知此是一首句句押韵的“柏梁体”诗,“回”字失韵,故当以“蹏”字为正。


同样以平仄格律来判定正确文字的例子还见于《八月十五夜月》诗:“应缘人望望,故作出迟迟。” “作”,一本作“令”,似乎皆通。但“令”字作“使”解时,旧读平声,上引“老楚能令畏垒丰”即可为证。所以,次句第二字依诗律须用仄声字,便可确定属于入声的“作”字为正。


校勘中,史讳知识亦不可或缺。如唐庚《东麓》:“经旬不见小羌庐,忽尔相逢喜欲呼。” “羌庐”,有的本子作“匡庐”。“匡庐”是庐山的别名,虽在现在看来是对的,但在宋代却不然。王安石《韩持国从富并州辟》诗云:“羌庐与韶石,少小已尝蹋。”李壁注云:“‘羌’字本作‘匡’,以本朝讳,避焉。”“匡”字有意写作“羌”,在宋代的例子还有许多,不胜枚举。唐庚作为宋人,“小匡庐”决不会出自他笔下。那些作“匡”的本子,实属后人的回改,我们校勘时必须尊重作者。


以上所论来历、典故、制度、宗教、版本等,是今人注宋诗应当着力关注的重点,但并不是说这些就是注解对象的全部了。他如人物、事件、地理、意象等,虽非宋诗所特有,但也是诗注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限于篇幅,此不复赘。总之,批注非一朝一夕可就,需要长期的积累、细心的取舍、不断的扩大知识面,当然,还需要对诗意的深度涵泳和正确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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