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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奇生:国军的作战意志与作战能力

2017-07-30 王奇生 古籍

1944年,日军发起了一场纵贯中国南北,代号为“一号作战”的大规模战役。在这场战役中,日军总计动员兵力约51万,其参战兵力之多、作战地域之广,打破了日军侵华以来的空前纪录,据称在日本陆军作战史上亦是史无前例的。对中国军队而言,它也是1938年以来所遭遇到的规模和破坏力最大的一场战役。数十万士兵及无数的平民伤亡;国民政府的统治区域被日军的南北通道切成两半;在失去1/4的工厂的同时,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亦随之锐减。此次军事挫败,暴露了国民政府军队(以下简称“国军”)的诸多弊端。它与同时俱来的经济萧条与政治危机一起,使抗战胜利前夕的国民党政权遭到一场灾难性的打击。蒋介石慨叹“1944年对中国来说是在长期战争中最坏的一年”,自称“从事革命以来,从来没有受过现在这样的耻辱”;“我今年五十八岁了,自省我平生所受的耻辱,以今年为最大”。


日军“一号作战”攻势发起于1944年4月,至同年12月结束,前后持续约8个月,历经“中原会战”(或称“豫中会战”)、“湖南会战”(亦称“长衡会战”)、“桂柳会战”等战役,先后攻占河南、湖南、广西和广东的部分地区。其中湖南会战自5月底迄9月初,历经3个多月,是“一号作战”中会战时间最长、国军抵抗最为顽强的一次战役。


湖南会战历时3个多月,双方参战人数,国军先后投入16个军、40多个师,计35万~38万人;日军先后投入10个师团,计25万~28万人。双方伤亡人数,据日军方面的统计,国军死亡66468人,被俘27447人,伤病132485人,合计226400人;日军伤亡6万多人。而国民政府军令部的统计,国军伤亡90557人(死49370人),日军伤亡66809人。


日军伤亡人数,双方公布的数字接近。而国军伤亡人数则出入较大。日军方面公布的数字,包括伤、病、俘、亡在内,国军损失过半。国军自己公布的数字,不含病、俘,仅伤、亡两项,占国军参战人数的25%。


关于国军的对日作战意志,历来存有不同的看法。


2001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宪文主编的《中国抗日战争史》,是近年来中国大陆出版的有代表性的抗战史著作。该书对湖南会战失败原因的分析,主要归于蒋介石消极抗战,保存军事实力;认为蒋介石首先考虑的不是对日军的积极出击,而是主要准备战后权威的确立,尽力对付中共和防范国民党内的非嫡系,没有同日军在真正意义上展开决战。这一观点基本上沿袭了过去数十年间中国大陆史学界的一贯看法。但从前文所述湖南会战前后蒋介石对日军的战略决策和战略部署来看,谓国军无意与日军在真正意义上展开决战,显然有悖事实。近40万国军兵力的投入,9万国军和6万多日军的伤亡,亦足证国军对日军的积极出击。尤其是长达47天的衡阳保卫战“是八年抗战中,保卫城市作战最长,伤亡官兵最多,敌我两方进行最为惨烈的一场生死搏斗”。其时,重庆20余万市民签名,向苦守衡阳的第十军官兵致敬。日军亦承认“从未有若斯顽强之抵抗”。重庆《大公报》社论将衡阳守军的死拼硬打誉之为“抗战精神”。王世杰在日记中称道衡阳守城战“断然为抗战以来之一伟绩”。凡此均说明衡阳国军抵抗之顽强英勇。论者又有谓衡阳的英勇抵抗,是非中央军将领薛岳指挥的,而重庆统帅部则从中阻挠。


另外,国军对中共的监视和防范,亦确然存在。据徐永昌日记,1944年6月8日,日军正大举从湘北南犯之际,军事委员会在重庆开会讨论国军各战区作战计划,主要议题有二:一是预防日军北犯陕西潼关,南犯广东曲江;二是“预防共党窜扰后方问题”。6月10日,军令部拟具《国军今后作战指导计划大纲》,其第一条即要求“第八战区以第一线兵团,依陕东、绥西既设阵地,拒止敌人,并监围奸伪”。“如奸伪以抗战口号向西南窜犯时,应令其向渭河以北、三原以东截击敌人,我监围部队应由东向西逐次向长武、邠县、栒邑、正宁方面转移,绝对防止其向该线以西以南窜扰。”此处所称的“奸伪”显指中共军队。同日,蒋介石根据军令部所拟的这一方案,分别密电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和副司令长官胡宗南,针对如何防范中共,做了具体的军事部署。可见即使在日军攻势最激烈之际,国军亦未敢懈怠对中共军事扩张的防范。


至于国军投入了多少兵力监视中共,据徐永昌7月3日日记:近来英美舆论指责国民党以数十万部队监视中共,以至影响对日作战。徐氏辩称:胡宗南防共军队不过数师,何至影响如此之大。但同月下旬,蒋介石主持召开整军会议,要求将国军现有的321个步兵师减编为240个师。参谋总长何应钦奉命拟定减编方案,240个师中,计划以140个师对付日军,20个师监视中共,40个师作预备队,其余40个师用于西北边防、缅甸及机场防守。这虽然只是一个计划草案,但仍然可以依此推论,国军对付日军与监视中共的兵力之比,大致为7∶1。是时国军共分9个战区。这意味着国军至少以一个战区的兵力监视中共。


另一个值得考察的问题,是国军官兵的素质与作战能力。


抗战初期,日军装备完整,训练精良,常常以1个大队(营)战国军1个师(3团)或1个旅(2团)。日军第一军在山西有过战国军30个军的记录。参阅刘凤翰《陆军与初期抗战》,《抗日战史论集》,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7,第252~257页。抗战后期,国军的战斗力更趋下降。据军令部1944年统计,第一战区敌我兵力之比是14∶100;第二战区是13∶100;第三战区是20∶100。平均起来,国军要六七个人才能抵抗一个敌人。徐永昌的估计也大致相似:国军共有320个师,在中国战场的日军约40个师,比例是8∶1。徐永昌认为,这样的敌我力量对比,在水田山地尚可应付几日,一到平地,便多不能支持。何应钦在拟定国军减编方案时,其着眼点亦大致以国军1个师对日军1个联队的比例编制。不过考虑到抗战后期国军编制的缺额,国军与日军的战斗力未必有如此悬殊。战时国军一个师的编制约1万人,每个师的缺额少则2000名,多则3000名。徐永昌亦认为战时国军各师的实际兵力平均要打七折。而日军师团分甲、乙、丙三种,人数为1万余人至2万余人不等。一个师团内辖3~4个联队。依此推之,1944年国军与在华日军兵力的实际比例约为3∶1。


具体到湖南会战,据徐永昌当时的估计,国军参战步兵约为日军之1倍半至2倍。日军炮兵约为国军的3倍,但因道路补给关系,始终未得充分使用。“战术上敌比我极为集中,战斗上我远逊敌。”


就官兵素质言,国军更远不如日军。史迪威对国军各阶层有一概括性的观察:一般士兵温顺、有纪律、能吃苦耐劳、服从领导;低级军官对于命令,每能迅速执行;营、团长个别差异极大,不过也不乏优秀之士;至于师长和军长阶层,则是个大问题。蒋介石亦有与此大致相似的看法。蒋曾多次公开指责国军将领的知识、能力和精神,与其职务级别的高低成反比。1944年8月18日,蒋在军委会召开的整军会议上援引苏俄顾问的话说:“中国军队现在营以下的动作,大体可以说是很注意了,但团以上到军师为止,各级司令部的业务极不健全。图上作业与沙盘教育可以说完全没有,指挥所与参谋业务的演习,更是完全忽略,所以中国军队一到作战就莫名其妙。既没有具体的作业计划,也没有完备的作战命令……团以上司令部的人员,很多不是正式军官,而多是主官私人聘任人员。往往很重要的职务,交给一些落伍的军官或不习军事的文人来担任。参谋人员虽然有些是陆大毕业,但大多数都缺乏实际的经验,在部队里面也没有专门业务的训练,所以人事参谋不知怎样来管人事,补给参谋不知如何来办理补给。至于军需军械人员,更多滥竽充数,甚至于管理物品检查物品的常识都没有。”蒋还声称:“无论自我自他任何方面之观察,皆官不如兵。”蒋也许有痛责高级将领反省以及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但仍可从中看出国军军官素质之不佳。


徐永昌在日记中亦称:“人人言,我国兵好官不好。”可见“官不如兵”在当时几乎成为一种共识。因士兵多为农家子弟,具有朴实、勇敢、服从、坚毅以及吃苦耐劳等良好品性。战时来华的外国人士,亦多有类似的观察。如美军参谋长马歇尔就曾说过,如果中国的士兵能被适当地领导、喂饱、训练、装备,他们的战斗力将和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的士兵一样。


但不幸的是,战时国军士兵因营养不良,体质严重恶化。缺乏食品,而不是武器,是导致战时国军战斗力下降的首要原因。1944年10月,魏德迈担任蒋介石的总参谋长后,发现士兵无力行军,不能有效作战,而其主要原因是他们处于半饥饿状态。由于后勤、补给工作不良,后方军粮不能按期送达第一线,导致前线部队常常断粮。欠发、克扣士兵粮饷,更是国军部队的普遍现象。加上军粮、军盐掺杂掺假,士兵食不果腹。军服不能按季节发下,士兵夏季尚有穿冬季军服者。前方缺乏药品,伤兵不能得到及时救治,因伤不及救治而致死者占死亡率之大部。


兵役不良,是导致国军士兵素质低劣的又一重要因素。抗战中期,蒋梦麟以中国红十字会会长的身份,对兵役状况做过一次实地考察,其结果令他触目惊心。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被征召的新兵常常要步行数百里,才能到达指定的部队。新征壮丁因徒步远行、饥饿、疾病而死于路途者十之八九。从韶关解来300壮丁,至贵阳只剩27人;从江西解来1800人,至贵阳只剩150余人;从龙潭解来1000人,至贵阳仅余100余人。死亡壮丁与存活壮丁的比例高达11∶1。蒋介石看了蒋梦麟的报告后,亦深感震惊,声称“觉得无面目作人,觉得对不起我们民众”,并承认“兵役办理的不良,实在是我们军队纪律败坏,作战力量衰退的最大的原因”。


据一般的观察,战时国军士兵90%以上是文盲,无科学常识者几占百分之百。抗战中期,黄仁宇正在国军中任排长。据他的亲身体验,士兵“不仅体格孱弱,而且状似白痴,不堪教练。师部的办法,即是抽调各营连可堪训练的士兵,组织突击队,集中训练,其他的则归各部队看管,也谈不上训练,只希望来日作战时在山上表现人多”。


国军各部队由于后勤、补给工作不良,遂增加士兵不少杂务。据估计,一般部队因领粮、领草、搬运、打柴、磨麦等,每星期竟难得三天的训练。一个连往往有1/3或1/2的人力,经常在打杂。新兵入伍后半年,还不知如何瞄准,如何使用表尺与目测距离。国军士兵的射击技能远不如日军,大多数士兵打仗时只是胡乱扳放。


国军士兵不但技能差,且不沉着,往往过早发射,甚至一发现敌人,即到处放枪,无异暴露自己的位置,给敌炮以良好的射击目标。投掷手榴弹,大多失之过早,常被敌人掷回。由于缺乏沉着应战的工夫,日军在攻击国军高地时,常在远处大声呼叫,诱使国军过早投弹或射击,以消耗国军的弹药。


战斗情绪的热烈高涨,以及勇于牺牲,本为国军士兵最大的长处。冲锋和白刃战,也是国军制胜最有把握的方法。据称在抗战初期,日军最怕国军的白刃战。但到了抗战后期,国军士兵的劈刺技术比不上敌人,有时两三个士兵尚不能活捉一个日兵,其原因固然是由于国军士兵营养不良,体力太差,而劈刺技术训练不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冲锋与阵内战的战斗技能,平日未注意演习,每遇近距离与敌交锋,只知一味喊“冲”、喊“杀”,如同儿戏。


国军战斗力的薄弱,除装备不如日军,亦由于战斗技术教育不足,以致不能达成战略、战术的目标。长沙会战失败的原因之一,即是各级主官平时忙于应酬和经商,对部队训练敷衍塞责,部队教育无暇顾及,战斗动作生疏;忽略实弹射击演习,以致士兵射击技术普遍不精。


徐永昌反省国军屡战屡败的原因时,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关于战事,致(制)胜条件太不够,固无法使之有利,但如超过限度之败,则又完全为官兵训练太差,风气太坏所致。” “训练太差,风气太坏”,确是国军弊端之要着。


蒋介石承认,中原会战时,“我们的军队沿途被民众包围袭击,而且缴械!这种情形,简直和帝俄时代的白俄军队一样,这样的军队当然只有失败!我们军队里面所有的车辆马匹,不载武器,不载弹药,而专载走私的货物……部队里面军风纪的败坏,可以说到了极点!在撤退的时候,若干部队的官兵到处骚扰,甚至于奸淫掳掠,弄得民不聊生!”长沙会战时,部队主官因营商应酬,脱离部队,官兵擅入民房,攫取财物。有的守备部队,当敌人攻击时,尚在掩护体中赌牌,以致失守。


薛岳在检讨湖南会战时承认:“纪律废弛,战志不旺。整个战场,我军多为退却作战,军行所至,予取予求,民不堪扰,而部队之逃散,尤甚惊人。如九十九军以四团兵力,仅在湖滨行持久抵抗数日,转至宁乡以东,残余兵力不及一团,沿途散兵骚扰,迄今尤(犹)未解决。又若干部队,即奉攻击之命,对少数之敌,亦多长时对峙,虽由火力不足,终嫌攻击精神不旺。”


军令部在检讨桂柳会战时也谈道:“政治不能适应军事要求,军队不能得民众协助。此次作战,各级政府多行迁移,一般民众率多避难,致军队运输方面发生诸多困难。”“地方政府既行迁移,各部队副食补给发生问题,军队为作战及给养关系,往往涉及民众物资,致军民感情不大融洽,合作方面发生缺憾。”各地方团队虽间或协助国军作战,但往往有劫取国军枪支情事。相反,日军却能利用中国民众运输粮弹,虽道路破坏,仍可继续攻势,锐意前进。对此,蒋介石痛心疾首地说:“这一次中原会战和湖南会战,我军最大的耻辱,就是敌人利用便衣队到处扰乱,而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之内作战,反而不能用这种战术打击敌人。据我所知道的,此次除王耀武所部使用便衣队发生相当效用以外,其他各战区各部队都没有切实组织和运用。可见我们平时对于发动民众、组织民众的工作,完全没有认真去作。”


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甚多。湖南会战虽只是八年抗战中的一个战役个案,却充分暴露了国军在战略战术、官兵素质、教育训练、后勤补给、兵役军纪以及民众动员等方面的一些基本特征。


本文选自《湖南会战:中国军队对日军“一号作战”的回应》,原文载于《中日战争国际共同研究》第一卷。作者王奇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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