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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晋:毛泽东是怎样汲取“大跃进”教训的

2017-11-29 陈晋 古籍

遭受严重挫折的“大跃进”运动,是毛泽东心中永远的隐痛,也是他一生永远记取的教训。这场运动,是毛泽东领导发动的,但他也是党内高层中较早发现其中的问题,并努力进行纠正的。


从1958年冬发现“大跃进”运动中存在的问题和弊端,一直到晚年,毛泽东在不同场合不下50次谈论这场运动的错误和教训,这在《毛泽东年谱(1949—1976)》里有大量记载。他的反思,体现出从承担责任到初步纠正,从痛定思痛总结教训到沉下来摸索建设规律,进而如履薄冰地对待经济实践这样一种心理轨迹。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对经济发展速度,似乎总是心存余悸,以防止宏观经济再出现大起伏大折腾,看来是下了决心不在同一条河流里两次失足。


一、“这些教训要牢牢记住,要经常向人们讲”


从目前看到的材料,可以判断毛泽东是中央领导层中第一个站出来,就“大跃进”运动的错误进行自我责备和明确承担责任的人。1959年2月27日在第二次郑州会议上的讲话稿中,毛泽东就有自我批评的话,并就公社化运动中的错误承担了责任,但是在与会者的要求下删去了这些话。3月5日第二次郑州会议结束时,毛泽东同部分省委第一书记再次提起:“这个责任我们得担负起来。原先这个稿子说了,我本人就是没搞清楚,有责任。”(《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24页。)此后,他不断地讲:去年犯了错误,每个人都有责任,首先是我。(《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页。)主要责任在我身上,应该说我。李富春、王鹤寿有点责任,农业部、谭震林有责任,第一个责任是我。(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115页。)说人家思想混乱,首先是我们自己思想混乱,突出的是大办水利,大办工业。庐山会议时以为,“共产风”已经压下去了,实际上不是这样,“共产风”比1958年刮得还厉害。(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11页。)这几年出现的高指标等问题,总的责任当然是我负,因为我是主席。(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67页。)受了惩罚,就要检讨。现在我们受惩罚,土地、人、牲畜瘦了。“三瘦”主要是中央和我负责,我负主要责任。这些话应该在三级干部会上讲。(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97—598页。)我讲了自己的缺点和错误。我说,请同志们传达到各省、各地方去。事后知道,许多地方没有传达。似乎我的错误就可以隐瞒,而且应当隐瞒。同志们,不能隐瞒。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别人推卸责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责任,但是第一个负责的应当是我。我对经济建设工作中间的许多问题,还不懂得。工业、商业,我就不大懂,生产力方面,我的知识很少。(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78、79页。)据《毛泽东年谱(1949—1976)》记载,仅在1962年以前,毛泽东主动提出要承担责任将近十次。


上面那些话,有的是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的,有的是在中央部委和省市自治区负责人参加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说的,有的是在七千多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说的。范围不可谓不广泛,心情不可谓不沉重,态度不可谓不坦诚,自我批评不可谓不严厉,纠正错误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决。


承担责任,是为了汲取教训。不是说对“大跃进”只有毛泽东才有责任,才需要汲取教训。邓小平1980年明确讲,“‘大跃进’,毛泽东同志头脑发热,我们不发热?”(《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页。)毛泽东也曾从上到下对各级领导干部的责任作了划分,意思是“大跃进”走的弯路,首先由中央负责,然后是省委,之后是地委、县委。他说:大家头脑热,上上下下一起热。这个教训大啦,公社教训,粮食教训,农业教训,工业教训。(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75页。)要承认这些经验教训,不然就改不了。(《毛泽东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0页。)


认真汲取教训是改正错误的前提。在中央领导层中,毛泽东谈论“大跃进”教训最多、持续时间最长。他希望:这些教训要牢牢记住,要经常向人们讲,永远不要忘记,想想那几年闹了多少笑话。(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481页。)直到1970年,他还感慨:管经济很不容易。我们早先不会搞。少不要紧,但搞得太急了,会吃亏的。能办的就办,办不到的就在人民面前,在干部面前讲老实话,说实在办不到,将来有希望。(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52页。)由此可见,“大跃进”带给他的余痛和余悸,比其他人都深。


二、“搞了俄国的革命热情,没有搞美国的实际精神”


汲取教训,纠正错误,毛泽东选择的突破口是领导干部的工作方法和领导作风。拍脑袋决策,花样翻新提出名不副实的生产指标,争先恐后放出形形色色的生产“卫星”,是“大跃进”的明显特征。毛泽东捅破这层窗户纸,始于对“浮夸风”的批评。当不少人还处在“大跃进”的兴头上时,他在第一次郑州会议上就提出:徐水把好猪集中起来给人家看,不实事求是,有些地方放钢铁“卫星”的数目也不实在,这种做法不好,要克服。反对浮夸,要实事求是,不要虚报。(《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495页。)


问题的关键是,弄虚作假的浮夸风是怎么来的?毛泽东心里很明白: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35页。)我们老是要数字,种了多少,产了多少,天天统计,天天上报,横直就是那样,你瞎指挥,我就乱报,结果就浮夸起来了,一点也不实在。(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49页。)上面为什么要压下面呢?毛泽东认为,从领导作风看,这缘自脱离实际的瞎指挥。他说:大家做官了,不做调查研究了。我做了一些调查研究,但大多也是浮在上面看报告。(《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55页。)高征购、瞎指挥,教育了我们。主要是瞎指挥,高征购也是瞎指挥。(《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8页。)总之,“大跃进”的错误说明:主观主义在我们身上经常存在,特别是掌权以后,容易产生自以为是,不肯反复研究,不肯听反对意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08页。)总起来讲,所谓瞎指挥的领导作风,一是脱离实际,不调查研究;二是主观武断,自以为是;三是贪多、求大、图快,在“大跃进”运动和总路线的要求中,只记住了多和快,忘记了好和省。


总结瞎指挥的教训,毛泽东并没有把自己择开,往往联系自己的经历。比如,他讲自己对“大跃进”运动中的一些指标,有一个从不相信到相信的过程,但最终还是相信了,原因是没有到处去调查研究,于是,别人“提出一些材料,拿出一些图表给我证明”,心里才去掉这些怀疑。(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453—454页。)别人为什么想方设法证明“大跃进”是可能的呢?这是由于他们希望早些改变一穷二白面貌,并且看准了毛泽东甚至比他们还要迫切。这种心思,依此类推,层层加码,进而蔚然而成相当普遍的风气。


主观武断一旦在领导干部中形成风气,哪还听得进不同意见呢?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毛泽东就具体谈到三件事情:1958年12月胡乔木搞武昌会议公报时,陈云建议粮、棉、钢、煤四大指标暂时不要公布,看看再说,结果被胡乔木顶回去了;1959年1月上旬陈云说今年的生产计划难于完成,毛泽东自己也没有听进去;1959年2月初召开第二次郑州会议时,有人建议,不要算账退赔一平二调时从农民那里拿的东西,毛泽东觉得合心意,也同意了,凡此等等,就是主观武断。(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8—10页。)最让毛泽东后悔的是庐山会议,本来是要纠“左”,反而把反右搞成大形势,结果是:讲真话,讲困难,讲存在的问题,讲客观实际情况,都被认为是右的东西。结果造成一种空气,不敢讲真实情况,不讲实际了。(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47—548页。)


从浮夸风的教训中,毛泽东引出一条党内领导作风的底线,这就是:“不讲经过努力实在做不到而又勉强讲做得到的假话。收获多少,就讲多少,不可以讲不合实际情况的假话。”“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35页。)为克服主观武断的“瞎指挥”,毛泽东从工作方法和领导方法的角度提倡“调查研究”“多谋善断”“留有余地”“勿务虚名而招实祸”等等,甚至搬出历史上海瑞直言进谏、郭嘉多谋善断、刘邦肯于纳谏、项羽独断专行等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提醒各级领导干部,必须以史为鉴。有意思的是,他还多次提到要学美国的实际精神和科学精神,说“大跃进”的教训是“搞了俄国的革命热情,没有搞美国的实际精神”(《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557页。);在与自然界作斗争方面,美国也是我们的先生,经济建设也是科学(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68页。)。怎样才能科学和实际呢?毛泽东提出,各方面的工作光有一个管总的路线指导还不行,还要制定一整套适合情况的具体的方针、政策和办法。(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80页。)正是在1960年代初期,中央在工业、农业、商业、科学、教育、文艺各方面制定了一批具体的条例制度,意在使党对各行各业的领导和管理有章可循,按规矩办事,不再主观武断,从而使领导干部的决策更符合实际、更科学准确。


三、“不要以我们这些人的寿命来考虑事情”


作为“超英赶美”战略的重要步骤,“大跃进”运动的突出特征是追求高速度大规模的发展,诸如大办工业、大办农业、大办钢铁、大办交通、大办水利、大办教育,甚至大办副食品基地、大办养猪等等,结果是事与愿违,留下不少烂摊子。对此,毛泽东的感受是:我们本来想搞快些,反而慢了。1958年到1960年,三个年头犯了错误,整得我们好苦。经过了这些挫折,我们懂得了要谨慎,改正错误。(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131页。)


从那以后,毛泽东看待经济发展速度,确实格外谨慎。他绝口不再提“超英赶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别人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他总是要把计划中的指标往低处压一些,说不出理由的,也要让人们做好完不成任务的心理准备。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宁慢勿快、宁少勿多的想法,总是强调步步为营,时时提防经济冒进。比如,他提出:我们搞几年慢腾腾的,然后再说。今年、明年、后年搞扎实一点。不要图虚名而招实祸。(《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23—524页。)水利、工业都不能冒进,要分步骤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搞。(《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175页。)


有件事值得一说。1966年春天,毛泽东在湖北听取王任重汇报农业机械化工作后,非常感兴趣,想搞一个五到十年的发展农业机械化的计划,争取再用十年左右的时间让全国基本上实现农业机械化。为此,他让其他中央领导人研究讨论这项计划,还给刘少奇写了封长信谈论自己的设想。但不久他犹豫起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我给少奇的信不要印了,不准确。我不放心,找了王任重、陈伯达谈。找他们一谈,就知道不准确。(《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9页。)准备大搞农业机械化运动的设想,随后也不了了之。看来,他终究担心这个决策引起一哄而上,造成欲速则不达的被动局面。


在粮食生产上,毛泽东此后对高指标的做法一直保持着警惕,屡屡给一些颇有雄心壮志的地方领导干部泼冷水。他对江西省委负责人讲:你们现在亩产500多斤,五年达到800斤,每年增长50多斤,不少了嘛!做得到吗?(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51页。)中南局负责人汇报,黄淮区域准备到1970年亩产达到500斤,淮河以南地区达到800斤,毛泽东听后并不兴奋:你们可以努力去做,也可能达到,也可能接近,也可能根本达不到。看来需要再长一些时间,再多十年实现也可以,不能勉强,勉强是不行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52页。)湖南省委负责人对他讲,湖南今年增产一成左右的提法低了,毛泽东当即指出:一年增产一成左右就了不起了。你们的农业厅长一年就要跨过“纲要”(即《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纲要”提出了粮食增产目标:从1956年开始,在12年内,黄河、秦岭、白龙江、黄河(青海境内)以北地区亩产达到400斤,黄河以南、淮河以北地区达到500斤,淮河、秦岭、白龙江以南地区达到800斤。),是不懂农业生产吧?少讲一点(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0—561页。)。湖南省委负责人希望他为韶山灌区题词,得到的回答是:要高产才算,灵了再写。(《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95页。)这些撤火的话,与毛泽东“大跃进”运动时期的劲头,简直是判若云泥,反映出他内心世界似乎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余悸。


发展经济总是要做计划,做预案,在计划经济时代,还要制定很具体的指标。“大跃进”运动后,毛泽东对待经济发展计划的心态,一贯是宁可保守,把困难估计充分一些,甚至是一看到具体的指标数字,就似乎有种条件反射式的挑剔。


1964年,在酝酿1966年到1970年实施的“三五计划”时,毛泽东多次听取国家计委领导小组的汇报,发觉各方面要求上项目的势头又起来了,立刻表示:横直被没有钱挡住了。只能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不要以我们这些人的寿命来考虑事情,要以客观规律来办事。建设也有客观规律,搞多了,不行。就是有了钱,还是要打歼灭战。财政收入不要打得太满了,打满了危险!过去我们吃过亏,把收入打得满满的,把基本建设战线拖得长长的。要说服地方同志,工业、农业、国防和其他建设事业只能搞那么多了。必须留有余地。留有余地,过去讲是讲了,但是没有做。(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48页。)1965年“三五计划”方案出来后,毛泽东看了不太满意:那么多项目,投资那么多,不仅各部门各地方提的要求高了,你们的指标也高了。安排得少一点行不行?鉴于过去的经验,欲速则不达,不如少一点慢一点能达到。我看五年搞1080亿元的建设规模大了,留的余地太少了。粮食4800亿斤能达到吗?要考虑来个大灾或者大打起来怎么办;钢1600万吨就行了。你这个数字压不下来,就压不下那些冒进分子的瞎指挥。绝不能超过客观可能,按客观可能还要留有余地。(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00、501页。)由此,他强调要注重农业、轻工业和重工业的结构平衡,把老百姓的吃、穿、用放在突出位置,还提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个“三五计划”的指导方针。由此,“三五计划”的投资规模从最初设想的1080亿元降到850亿元,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到1969年,又该制定经济计划了。中央二三月间召开全国计划工作座谈会期间,毛泽东特意交待:“在订计划的时候,必须发动群众,注意留有充分的余地。”(《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30—231页。)一年后,准备在1971年至1975年实施的“四五计划”方案出来了,毛泽东表示:我看了计划会议的文件,这次计划会议是20年来最好的一次计划会议。但是我就是担心口子开得太大了,五年加上今年一共六年就要搞到年产4000万吨钢,还要搞7000万吨石油。(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92页。)现在我们还没有超过2000万吨钢。在1000万吨到1800万吨钢之间来回徘徊了十年左右,还是上不去。现在倒要警惕,要防止有些人动不动就要翻一番。这个积极性一上来,又要发生事。(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352页。)正如毛泽东担心的那样,“四五计划”中的4000万吨钢产量指标,确实制定得冒了,1975年才达到2390万吨,直到1983年钢产量才达到4000万吨。


在战争年代,消灭敌人,壮大自己,虽然也有不能实现目标和计划的时候,但多数情况下是可以完成任务的,有时候甚至还会取得超乎意料的胜利。诸如淮海战役以少对多硬是啃下了硬骨头;关于解放战争,毛泽东最初预计要打五年,结果只打了三年。刘少奇在西柏坡1948年9月13日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讲话时说到:“早日胜利,可能是‘胜利逼人’,而多有两年准备,胜利得比较圆满一些,我们应当很好准备。”此时,毛泽东插话说:“全国胜利恐怕还要十年,十年也不一定全国完全完成土改,而是都实行减租减息。”(《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59页。)结果是只用了一年就建立了新中国,新中国成立后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土地改革,而且中间并没有经过减租减息的阶段。或许受过去经验的影响,毛泽东觉得,解放战争和新中国成立初期既然能够创造飞跃式前进的奇迹,取得意外的胜利,在我们取得了政权,群众热情又空前高涨的情况下,鼓鼓劲,创造打“经济仗”的奇迹又有什么难处呢?然而“大跃进”运动受挫折之后,毛泽东打“经济仗”心理底线开始收缩,回到了他在延安时期经常讲的,“在最坏的可能性上建立我们的政策”(《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88页。);回到了他在1955年3月全国党的代表会议上也强调过的“从最坏的可能性着想,总不吃亏。不论任何工作,我们都要从最坏的可能性来想,来部署”(《毛泽东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页。)。这样的决策心理,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底线思维”。


四、“马克思主义者永远不许剥夺劳动者”


“大跃进”运动的又一个突出特征是刮“共产风”。思想上误认社会主义为共产主义,误认按劳分配为按需分配,误认集体所有制为全民所有制。具体做法上,就是在所有制上追求“一大二公”,公有化规模求大,程度求高;在产品分配上搞一平二调,实行平均主义,无偿调拨下面的劳力和产品。最极端的例子,是河北徐水县宣称搞全民所有制,对所有人从生到死实行“十六包”,处处按需分配。


毛泽东从“共产风”的教训中,深化了两个理论认识。一是在社会主义社会必须尊重价值法则,要搞商品交换;一是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不能盲目扩大规模。


纠正“共产风”的错误,在实际工作中首先面对的问题,是怎样处理上级从下级、比较贫穷的社队从比较富裕的社队无偿调用的财物。对此,毛泽东逐步明确的主张,是要坚决退赔。他讲:县、社一定要拿一部分实物来退赔,破产也要赔。马克思主义者永远不许剥夺劳动者。有实物退实物,有钱退钱。县、社干部可能不满意我们,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群众,得到农民满意,得到工农联盟。苦一下,痛—下,才能懂得马克思主义的等价交换这个原则。(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10页。)有些同志讲到要破产还债。这个话讲得不那么好听就是了,实际上就是要破产还债。无产阶级不能剥夺劳动者,不能剥夺农民和城市小生产者,这是一条基本原则。(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23页。)用彻底退赔来教育干部,使干部懂得什么是社会主义。(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89页。)万万不能再搞一平二调,不要把户养的猪调上来,调一头猪也要受处分。(《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174—175页。)


搞一平二调有经济管理体制上的原因。中央管得过多,上级统得太死,为中央从地方拿得多,县、社从农民手里拿得多创造了条件。毛泽东在反思中直面这个经济体制弊端,从中汲取了两个教训。


一个是生产积累的分配要向老百姓倾斜,进而树立“藏粮于民”的思想。毛泽东说:向老百姓征税征粮,多了会闹翻,不行的。这是个原则问题。要留有余地在老百姓那里,不能搞得太紧。(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01页。)务必达到藏粮于民的目的,绝对不可以购过头粮。(《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21页。)藏粮于民,要下一番苦功夫。还有苛捐杂税,抓住几个县,调查研究一番,搞个办法,报告中央。(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51页。)国家积累不可太多,要为一部分人民至今口粮还不够吃、衣被甚少着想;再则要为全体人民分散储备以为备战备荒之用着想。(《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5页。)


一个是要重视地方积累,提高地方上扩大再生产的积极性和自主权。毛泽东的思路是:要为地方积累资金用之于扩大再生产着想。(《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5页。)不能都集中到中央而地方不能扩大再生产。现在就是不让人家有积极性,上边管得死死的,妨碍生产力的发展,是反动的。中央还是“虚君共和”好,只管大政方针、政策、计划。中央计划要同地方计划结合,中央不能管死,省也不能完全统死,计划也不要统死。不能竭泽而渔。(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69、570页。)中央下放企业的产品,应该给地方一些,应该分红,不分红不能调动地方的积极性。(《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61页。)一个省有几千万人口,等于欧洲一个国家,没有一点自治权力那还行呀!(《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92页。)


“共产风”在所有制问题上的教训是盲目扩大社队规模,以为农村公有化程度越高,越能提高生产力,结果导致平均主义弊端。纠正的步骤,首先是缩小“大跃进”期间形成的人民公社的规模,把全国两万多个公社逐渐划分为近六万个,使其大小回归到原来的乡。接下来是改变公社内部的经营分配体制。1959年曾经提出人民公社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但公社、大队和生产队这三级的关系事实上并没有理清。比如,队为基础的队,是大队还是生产队,当时大多理解为大队。这就形成毛泽东说的一种怪现象,“脚”在生产,“腰”在分配,自然导致富队与穷队的平均主义。他主张把生产队而不是大队作为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和收益分配的基本单位,明确提出:什么叫队为基础,就是以现在的生产队,即过去的生产小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基础在队,在“脚”。(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1页。)毛泽东还专门给中央政治局常委写信说:“我们对农业方面的严重平均主义的问题,至今还没有完全解决,还留下一个问题……就是生产权在小队、分配权却在大队”,“我的意见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即基本核算单位是队而不是大队。”“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过去过了六年之久的糊涂日子(一九五六年,高级社成立时起),第七年应该醒过来了吧。”(《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2、33页。)后来正式通过的“人民公社60条”,最终写明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还决定30年不变。


毛泽东以为这个问题就此解决。可是,总有人好了疮疤忘了痛。1969年,有的地方又提出要把核算单位从生产队提高到大队。毛泽东知道后十分警觉,看得很严重。他同江西省负责人讲: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不能搞,现在还是三级所有制,不能变。有个别少数的条件好,要搞也要经省委批准。(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59页。)在浙江,省革委会负责人陈励耘汇报有地方准备搞扩社并队,毛泽东当即劝阻:这个事要谨慎,富队与富队并、穷队与穷队并,是可以的,富队与穷队并就不好办,合并后还是队为基础。要特别谨慎呀!陈励耘说目前停不下来了,毛泽东表示:如果群众都同意,还要省革委会批准。群众同意,领导批准,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改变基本核算单位,群众不一定赞成,就是几个干部在那里要搞,他们是最积极了。(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60—261页。)毛泽东心里明白,搞扩社并队,无非是穷队想沾富队的光,结果会导致富队提前杀猪砍树,影响生产。虽然在浙江当面劝阻了,他还是不放心,担心其他地方也在搞扩社并队。1969年7月28日,他派身边工作人员悄悄回老家搞调查,并说,“我在杭州等你汇报”。这位工作人员回江苏海安县家乡调查了20多个生产队,发现没有要合并的。听了汇报,毛泽东仍然不放心,又让周恩来向全国打招呼,“生产队不要并,要稳定农业生产”。有地方攀比说,大寨就是大队核算嘛,毛泽东回答:大寨是个70户人家的一个大队,实际上是个生产队,再加上他们自力更生,所以能够以大队为经济核算单位。(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92页。)正是在毛泽东的一再坚持下,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人民公社体制,一直稳定到改革开放后人民公社解体。


五、“现在看来,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要那么十分急”


从根本上说来,毛泽东从“大跃进”运动中得出的最深刻教训,是真切地体会到探索社会主义建设规律很不容易,进而对建设社会主义的复杂性和长期性有了新的认识。从1959年12月到1960年2月,他组织读书小组,阅读讨论苏联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的社会主义部分,得出一个结论:社会主义“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不发达的社会主义,第二个阶段是比较发达的社会主义。后一阶段可能比前一阶段需要更长的时间”(《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264页。)。随后,又写了篇《十年总结》,承认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还有一个很大的盲目性”(《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420页。)。此后还感慨,对经济建设,“十二年我们还没有学会”(《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31页。)。


弄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搞社会主义,是一件让所有共产党执政的国家头痛的大事。俄国十月革命成功后,建设社会主义一开始也是豪情万丈。列宁比较早地冷静下来。他在1922年和副财政人民委员弗拉基罗夫谈话时提出,不要当诗人,不要说大话,“由于养成的习惯,我们经常用革命的诗歌代替干实事。例如我们不假思索地说什么再过5至6年我们将有完全的社会主义,完全的共产主义,完全的平等和消灭阶级”。


30多年后,毛泽东几乎面临着完全相似的情形。1958年10月,山东范县的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公开讲,全县两年可实现工业化、电气化,农业生产万斤化,科教文卫事业大发展,到1960年基本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分配制度,让“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毛泽东看到这个材料,尽管觉得“时间似太促”,但心里是高兴的,认为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诗”,“三年完不成,顺延可也”。(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494页。)那时,不少领导干部包括毛泽东本人都觉得,搞几年“大跃进”,不仅可以建成社会主义,还可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大跃进”运动的挫折让毛泽东很快冷静下来。此后,他不仅不再提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事,就是对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宣传也相当低调。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不能急,成为他的口头禅。他常说:现在看来,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要那么十分急。十分急了办不成事,越急就越办不成,不如缓一点,波浪式地向前发展。社会主义建设,不能急。违反客观事物的规律,硬去实行,要受惩罚。(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523、597页。)把时间设想得长一点。三百几十年建设了强大的资本主义经济,在我国,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建设起强大的社会主义经济。(《毛泽东文集》第8卷,第302页。)宁可把时间放长一点,不要提“前列”。对我国现有的水平不要估计过高,估计低一点。(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252页。)有帝国主义存在,建设共产主义是不可能的。现在我又想了一下这个问题,就是在帝国主义统统打倒的情况下,全世界都变成了社会主义,哪一年建成共产主义也还是说不定的。(《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71页。)1969年6月下旬,毛泽东修改一篇社论时,将文中“社会主义强国”改为“社会主义国家”,并批示:“请注意:以后不要这种不合实际情况的自己吹擂。”(《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58页。)一直到晚年,毛泽东对社会主义建设步伐都保持了低调,显然与“大跃进”带来的警示和教训有关。


“大跃进”运动带来的这个警示和教训,不仅有益于中国慎重看待并相应调整社会主义建设的前进步伐,对其他发展中国家搞建设也是有启发意义的。毛泽东晚年接见了许多对社会主义中国充满好感的外国领导人,会见时总是把“大跃进”运动的错误,作为治国理政的重要教训介绍给那些愿意向中国学习的外宾,提醒他们建设国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要遵循规律,不要着急。比如,他对乌干达总理奥博特说:我们犯了错误,要搞多,要快,结果证明是不行的。经济要逐步上升,发展只能根据可能,不能只按照需要。(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08页。)对印尼客人说:搞经济不要太性急,我们早几年吃了太性急的亏。(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32页。)对越南的胡志明讲:建设可以逐步发展。我们吃了搞急了、搞多了的亏。那时就是贪大、贪多、贪全。(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92页。)对尼泊尔王国太子比兰德拉说:要把煤、钢、机械等工业搞起来,需要很多时间。(《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598页。)对刚果国务委员会副主席拉乌尔说:你们现在愁你们的经济,我们也愁怎样把经济搞上去一点。我们犯过许多错误,你们不要走我们的弯路。(参见《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312页。)


中国近代以来,长期纠结于“悲情”和“赶超”这两种心态。“悲情”缘自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掠夺,“赶超”是由“一穷二白”的国情所逼。这两种心态互相激发,转化为“落后就要挨打”的普遍认识,促使从上到下都想在短时期内用非常方式改变落后面貌;同时以为,只要大幅地改变生产关系,就能大幅度地激发出超越其他国家的社会生产力,社会主义的强大繁荣也就指日可待。“大跃进”运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毛泽东痛定思痛,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看法回归常态,他对外宾讲的“发展只能根据可能,不能只按照需要”,就是对社会主义发展常态的经典表达。


毛泽东一生成功地做了许多大事、难事,但“大跃进”运动是他做的一件大的错事。对这件事,他先是不诿过,接着是采取了一系列亡羊补牢的举措,然后不厌其烦地谈论、总结和反思,着实把“大跃进”运动这口教训之井挖得很深很深。这突出反映了他不贰过的政治勇气和政治智慧,也说明了毛泽东的一个过人之处,就是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绝不在同一类事情上两次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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